第20章 一切皆有可能
向一鸣终于见到了夏威夷。
他赤脚站在一片浅滩上,温暖的海水没到脚踝处,脚趾缝中都是细软的白沙。
海水可真蓝啊,蓝得发紫。小小的浪花不住涌上又退去,温柔地吸吮着他脚上的皮肤,痒痒的。
远处的海平面上隐隐能看见翻起来的巨浪,向一鸣默默看着天边,心想:如果在那里,海水应该非常可怕吧。为什么温柔的海水会变得这么残酷呢?
"一鸣!一鸣!向一鸣!"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召唤他。
向一鸣转过了头,却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抬手拢住额头,只见远处奔来一个娇小的女孩,金色的阳光给她的腰身也镶上了一圈金边。她穿着浅色条纹的比基尼,一面奔跑,乳房像小鸽子那样跳动着。
"曼丽?"向一鸣轻轻唤道。
阳光映着女孩的脸。不,那不是张曼丽。那是一张平凡的女孩的脸,却带着温暖人心的笑容。
向一鸣半眯着眼,终于辨认出那女孩来。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刚要高声喊出那女孩的名字,却忽然从美梦中醒来。
他一睁眼便看见灰白的天花板,立刻便想起自己还在公羊会,心情顿时跌到谷底。
麻药的效力虽然过了,他的后颈还有些酸麻。向一鸣努力抬了抬头,却一眼看见了屋里站着克里斯,还有好些公羊会的其他人。
向一鸣像被电击了般跳将起来,顺手抄起床头的台灯指向众人,高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玻璃灯罩"哗啦"一声在地上打得粉碎。
"一鸣,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克里斯道,一面伸手示意旁人不要贸然行动。
向一鸣光脚在碎玻璃渣上后退了一步,喊道:"不要过来!"
克里斯拄着手杖,向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道:"当时你拿着枪,我们怕你伤到自己,不得已才这样做。"
向一鸣两眼发红,全没感到自己脚底刺痛,厉声道:"别过来!"
克里斯却像没有听到一般,仍向前迈了两步,道:"你的要求,所有的,我们都会满足。"
克里斯说着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朝向一鸣伸去,道:"请把台灯放下来。"
向一鸣热血上冲,挥臂打向克里斯。众人惊呼一声,只见台灯撞在克里斯头上,克里斯踉跄了两步,几乎要摔倒,却用拐杖拄着地,好容易才站住了。他年纪已大,本来细细梳理的灰发被打得挂在额前,一缕鲜血从额角淌了下来。
众人想要上来救护,都被克里斯止住。他抬头露出一丝苦笑,道:"如果你愿意献出抗体,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克里斯又抬起了手杖,向一鸣下意识地举起了台灯护在胸前,哪知克里斯却转向两人身旁的落地窗,缓缓道:"一鸣,我们不会伤害你,只会感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克里斯一把扯开了窗帘,隔壁是间病房,干净明亮。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围着一张病床,床上躺着的是向一鸣的父亲,头发理得短短的,带着氧气面罩,白毯盖到胸口。医生们本来正忙着,忽然站定了,静静地望向窗前的向一鸣。
克里斯挣扎着调整了年迈的病腿,朝向一鸣道:"你的愿望我们都会满足,也请你帮助我们,好吗?"
向一鸣看着父亲,又看了看众人无比殷切地凝望着自己,心中一片茫然,手中的台灯终于"当"地一声掉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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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雅婷走出自己的实验室,转身把两道锁都锁上了。米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米勒好像觉察出她片刻的惊慌,但跟着又问:"你去看炼金术师么?"
周雅婷点点头。
向一鸣重返公羊会已经好几天了,周雅婷天天都跟他在一起。
"你这个机会很好啊,可以近距离接触他,真的很难得,"米勒道。
"只是例行的检查罢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周雅婷道。
"怎么会!我们有的都只是数据,你可以接触到他的文化和社会层面。我建议你把你们的谈话和你观察到的其他细节都记录下来,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这些对于研究都是有帮助的,"米勒道。
"没必要吧,每个房间都有录像,"周雅婷道。
"但是这种体验只有你才有呀!哎呀,太珍贵了!"米勒一面说,一面啧啧感叹。又补了一句:"太珍贵了!"
周雅婷不答,只埋头向前走。
米勒感叹了一会儿,小跑步跟上周雅婷又道:"你跟杜老师的时间最久,也难怪克里斯让你负责。不过他今天在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进行抗体的提取。"
"是吗?他又问了?"周雅婷猛地停下了脚步,米勒差点走过了头。连忙又道:"是啊,他应该是希望越快越好。"
"现在还不行,"周雅婷道。
"恩,我了解,准备的过程比较繁琐,毕竟只有一次机会,况且还有解药的制作。解药的分发也是个问题,毕竟人数太多了,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嘛......"米勒又开始自言自语了,周雅婷没有答话,继续往向一鸣的房间走去。
不久之前,她暗暗开始实验,希望能找到既能提取抗体又可保全向一鸣性命的激活剂。杜若兰留下了一些残缺不全的资料,她自己又开拓出一些新的路径,但始终功亏一篑。
杜若兰留下的资料,是她偷偷藏起来的,从这些残余的片段当中,周雅婷已经暗暗猜到杜若兰在进行什么计划,也暗暗猜到老师的失踪与这个计划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如果她继续老师的实验,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失踪"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周雅婷不是没有想过,却无法停止实验。正相反,红色的倒计时让她更拼命地投入工作,她在与时间赛跑,她要从病毒手中把向一鸣抢回来。
米勒兀自喃喃不休,不一会儿两人就走到向一鸣房间门口,周雅婷转身打断米勒道:"总之,现在条件还不具备,再等等吧,我回头会跟克里斯说的。"
米勒伸长了脖子往房里看了看,还想讲什么,周雅婷已经把门合上了。
房间里,向一鸣正在帮爸爸擦背。他一手捞着爸爸的上半身,一手费力地抹着。周雅婷赶紧上前把老人的后背扶住,说道:"你怎么不叫别人来帮忙?"
"没事,我想再擦一遍。"他一面说,一面娴熟地在老人背上打着圈,边擦边按摩。
"你抱得住吗?"他问。
"能行。"周雅婷张开两条细长的手臂,单腿坐在床上,奋力抱着老人。
有她帮忙,向一鸣擦完左后背,又擦了右后背,洗干净帕子又擦了脖子和两条手臂。
他给爸爸盖好了毯子,才长出一口气,道:"多谢你啦,难为你天天研究我,还来看我爸。"
周雅婷微笑着摇摇头,道:"你不是说想去夏威夷吗?还去吗?"
"不去啦,不想去了。"
向一鸣摸了摸爸爸头上的粗硬的灰发,又叹了口气。
周雅婷见他神色黯然,忙道:"这两天你爸爸的情况不好么?有什么变化么?"
"没事没事,没什么不好,还是这个样子。"向一鸣说完,想了一会儿,又道:"就是吧......这个......"
"怎么啦?"
向一鸣忽然神色忸怩起来。周雅婷又问了两遍,他才吞吞吐吐道:"就是......好几天没有大便了。"
周雅婷松了口气,微笑道:"卧床时间长了,就会这样。我们可以每天揉一揉。"她一面说,一面揭开了毛毯。爸爸的肚皮上满是黑斑,皮肤皱得像是放了一年的西瓜皮,还因为生了皮癣,红一块紫一块。
周雅婷毫不在乎,把双手放在爸爸的腹部打着圈按摩起来。向一鸣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在爸爸灰黄的皮肤上按着,莫名地有些难为情,仿佛家里脏乱时来了客人一样。
忽然,周雅婷拿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另一个手下,带着他的手给爸爸按摩起来,向一鸣吃了一惊,却又不好把手抽回来。
只听周雅婷头也不抬地说:"你看,要用力,把腹部的硬结揉开。"
向一鸣的手掌抚摸着爸爸粗糙的皮肤,手背上却感受到周雅婷手心的温度,忽然心跳快了些,却与方才的难为情不太一样。
他没法把手拿开。正不知所措时,只听咕噜噜一阵肠鸣,爸爸放出一股气,臭得呛人。
向一鸣"啊"地一声抽出手来,尴尬得面红耳赤,几乎不敢正眼去瞧周雅婷,小声道:"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说明胃肠在蠕动,是好现象。每天都应该给他揉一揉......"
向一鸣点着头,脸兀自红着。
周雅婷说了一阵,终于注意到他尴尬的样子,愣了愣,随即笑道:"我还以为你当记者什么都见识过呢,看来也不是呀。"
向一鸣也干笑了两声,道:"我长年在外边跑,家里的事情关心得太少了。"
"那你还害怕打针呢。"雅婷的声音里有雀跃的调子。"你可别赖,杜老师都告诉我了。"
向一鸣望着周雅婷,只见她冲自己眨了眨眼睛。两个人都笑了,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向一鸣道:"是人嘛,都有些害怕的东西,有些不害怕的东西,很正常的。我在工作的时候就从来不害怕。真的,有一次我曝光了一家做假药的,后来他们在我吃饭的时候把我堵面馆里了。我吃着吃着觉得不对劲,一抬头,三个大男人站在前面,再一看,面馆里连煮面的人都跑了。我把桌子一掀就往外跑,有人来拉我,我回头就是一拳。"
"然后呢?你把他们都打跑了吗?"
"没有啊,我跑出去,外面还有三个人呢,一共六个人,我怎么打得过。"
"啊?然后呢?"
"然后我就给抓起来啦,他们把我锁小黑屋里啦。"
"然后呢?"
"我就跑了啊。"
"啊?怎么跑啊?"
"从门口跑的啊。"
"门不是锁了吗?"
"我把门踹开了。"
"啊?"
"他们一落锁我就把门踹开了,直接撞飞了门口的两个,剩下几个都吓呆啦,我就跑了。"
"能踹开吗?木门吗?"
"能啊,铁门也能啊。"
"怎么可能?"
"这还是一个当警察的朋友教我的,他们抓坏人的时候不是常常要破门而入吗?所以专门有个人负责踹门,我这个朋友就是这个负责踹门的。"
向一鸣凑近周雅婷,一本正经地说:"他告诉过我,天下没有踹不开的门。奥义就在于,一定要相信这门能踹开,而且要一脚踹开,如果一脚没踹开,就踹不开了。"
"真的吗?"
"真的啊,只要你相信。但是,一定要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相信才行。"
"真厉害啊,"周雅婷叹道。"你这个工作真有意思,跟演电影一样,而且也很有意义。要是我有一天能做这样的事就好了。"
向一鸣看她微仰着头,眼中都是向往,心中不禁有些温馨,说道:"我觉得你其实挺适合干这行的。"
"啊?是吗?"
"是啊,你头脑好,体力也不错,而且......哈哈......至少你不怕臭啊,哈哈哈。"向一鸣笑着,周雅婷也哭笑不得。
"真的,干我这行,不是蹲山沟里,就是蹲厂房里,有的地方,真的很臭,我去过一个做假皮革的厂子,回来以后一个礼拜都没有胃口。"
周雅婷也笑了起来。
便在这时,病床边响起轻轻的"嗒嗒"声。爸爸又用指甲敲打着床边。
向周两人停了说笑,向一鸣伸手过去轻按住父亲的手背。
"最近经常这样吗?"周雅婷问。
"恩,从昏迷以来一直这样。"
周雅婷拿起向一鸣的手,说道:"没事的,是正常现象。"
向一鸣的手一离开,爸爸的手又颤动起来,像是不断有小小的电流通过他的手指。
"最近抖起来的次数好像多了些,"向一鸣道。
"我也注意到了,"周雅婷说。她翻了翻床头的病案记录,又道:"这是好现象,其实,叔叔最近的状态很稳定,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
"那......那......"向一鸣欲言又止。
周雅婷知道他想问什么,轻声道:"目前我们最大的任务就是先让他的状态稳定下来,稳定了才有好转的可能。这种条件反射式的颤抖也许是他对外沟通的努力,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他,多陪伴他。"
向一鸣心中燃起从未有过的希望。他盯着父亲枯瘦的手指,心也随着手指的颤动一上一下,不禁叹道:"我爸以前特别爱唱歌,一唱歌就用手打拍子,我小时候他还喜欢拍着我的头唱。后来住院了,白天的时候有我在,有医生在,他睡得特别好,晚上就睡不着了,也没法干别的,只好躺着唱歌。有时我嫌他吵,他就不唱了。但是当我醒过来,看见他安静躺着,用手叩着床单,我就知道,他又在唱歌了,在心里唱。"
周雅婷有些心酸,又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语。
向一鸣道:"你知道他在唱什么吗?"
"什么?"
"喀秋莎。他最喜欢唱喀秋莎。"
向一鸣配合着爸爸手指的颤动,唱道: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爸爸的手指并没有打在拍子上,却持续颤动着。
向一鸣的手,放在爸爸手边,跟随着歌词打着拍子。他的歌声普通,歌词唱得也不算特别顺畅,但是别有一种朴素的温馨,像是一个小伙子刚刚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边走着路边唱着。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周雅婷听着听着,不自觉地自己的手也轻轻叩着床沿打起了拍子。这是她第一次听年轻男人独自对着自己唱歌。向一鸣唱的调子不高,声音轻快,然而多年后,每逢她回忆起此刻,只记得这是一首悲伤的歌。
她听着听着,忽觉口袋中的手机正在震动。周雅婷快速地瞟了一眼屏幕,上面是米勒发来的信息:"克里斯说马上开始提取实验。"
周雅婷心一沉,立刻抬头望向向一鸣。向一鸣仍旧唱着歌,一手打着拍子,一手在爸爸的头上抚摸。
手机又震动起来了,周雅婷一看屏幕,是克里斯的电话。
只听向一鸣问:"你说......你说他还能醒过来吗?"
周雅婷看着向一鸣发红的眼眶,手机兀自在掌中震动不休。她想起杜若兰,想起自己悄悄进行的实验,又想起米勒的口头禅:"从科学的角度来说......"
手机还在震动,周雅婷的掌心已沁出汗来。
终于,她说:"一切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