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萌萌

接连下了几天大雨,终于放晴了。

薛阿姨晾完衣服,站在阳台上放眼远眺。

南方小城多烟雨,难得今天出了太阳。薄薄的阳光洒满大地,湿霉发黑的居民楼们也显得温暖干净了许多。

薛阿姨晒了会儿太阳,心满意足地回屋了。刚转身,便看见刘山的女儿刘萌萌坐在小板凳上,仰头呆看着天空,嘴里含着几个手指。

薛阿姨看着她口角流涎的样子,摇摇头,便出门买菜去了,心道:"这孩子,再不管教,肯定越来越傻。刘山怎么还不回来?一出家门就好几天,哪有这样当家的?难怪媳妇跟人跑了......"

薛阿姨刚乘上电梯,楼道里便闪出一个人来,矮矮个子,瘦瘦身型,正是向一鸣。

这小子真是神通广大,不但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身挺体面的衣服,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公羊会的眼皮底下跑了这么远的路。看他这幅样子,绝不会有人想到,不久之前,他还在一处泥潭里挣扎得死去活来。

向一鸣左右看看没人,溜到刘山家门前,又拿出刘山给他的地址对了对。他伸手轻轻一推,门虽然合上了,但是并没有反锁。区区一道薄门怎会难倒向一鸣。他三下五除二便划开了锁舌,转身退进屋去,又把门轻轻合上,长出了一口气。

客厅不大,向一鸣几步便穿过。左手边是一间主卧,大床上只叠着一条被子,旁边乱扔着几件衣服,几条裤子,都揉得皱巴巴的。

床头的墙上有块四四方方的白色。那里原本挂着刘山和他媳妇的结婚照,两人离婚后就取了下来。

右手边的卧室要小得多,里面有张小床,看样子是给孩子睡的,但是被单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洗不掉的污渍留下的印记,床头上堆着旧衣服,地上躺着几个玩具,也都蒙着灰。

向一鸣想把信封留在床上,但是又觉得不妥,只好从小卧室里又退了出来。这时他才发现坐在阳台门口的刘萌萌。

向一鸣吓了一跳,小女孩却全无反应。

向一鸣怕吓着了她,轻轻唤了声:"小朋友?"脚下却朝着大门的方向,怕万一孩子忽然惊叫起来,自己还是先逃跑吧。

哪知道,小女孩还是没有反应。

向一鸣慢慢走到刘萌萌跟前,挤出些少儿节目般的笑容,探头一看,只见孩子脸朝着太阳,半眯着眼睛,口水正顺着手背往下淌。

向一鸣慢慢走到孩子面前。阳光虽然被挡住了,刘萌萌恍惚的眼神仍旧往上看着。向一鸣心道:"这孩子,难道脑子有毛病?"

他低头一看,孩子肩膀上别着一小块白布,上面写着:"姓名:刘萌萌。联系人:刘山。"然后下面写着刘山的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这是刘山怕萌萌走丢了想出来的办法。

向一鸣读完布条,又看了看刘萌萌的脸,发现这孩子虽然呆呆傻傻,眉眼间的确与刘山十分相似。想起刘山,向一鸣心中一酸,终于蹲在孩子面前,微笑道:"萌萌,你爸爸让我来看看你。"

刘萌萌仍旧不答,连眼神也不曾聚焦过。看着她这幅样子,向一鸣心中更是难过,又道:"你爸爸让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跟着从兜中掏出刘山死前交给自己的信封。信封上面的污泥已经抹去,仍留下不少黑色的污渍。

刘萌萌一手吃在嘴里,一手佝偻着像小鸡瓜子般缩在胸前。向一鸣把信封放在她胸前的围兜上,想了想又不放心,道:"萌萌,你好好拿着,这是你爸爸给你的。"

萌萌不为所动,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向一鸣又道:"萌萌,听见了没有?好好拿着。"

萌萌兀自含着手指,头偏向一边。

"萌萌?萌萌?"向一鸣又叫了几声。

这时,楼道里传来一些响动。人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向一鸣背上冒出一片冷汗,急道:"萌萌!"跟着把孩子的小手从嘴里拽了出来。

便在这时,向一鸣如同五雷轰顶,呆在当地。

只见萌萌的小手上沾满口水,细细的食指上,最末的关节却向后弯曲着九十度,形成"7"的形状。

孩子口中没有了手指,终于开口唤道:"糖,糖......"

向一鸣觉得世界天旋地转,颤抖着也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两根手指,一粗一细,一黑一白,却有着相同的畸形。

向一鸣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抱住萌萌痛哭起来。这是他出逃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嚎啕大哭。

萌萌被他抱着,感到向一鸣的泪水热热地淌在自己脸上,他的头发搔得自己额头发痒。小女孩觉得有趣极了,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

等薛阿姨慢悠悠地买菜归来,居民楼已经被封锁了,不少住户都在楼下的停车场等着,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薛阿姨慌忙问旁边的邻居发生了啥事。邻居说楼刚给封起来,不让人进出,好像是公安局查案的。

"但我看好些人也没有穿警服啊,只穿着黑色的制服,有点像中山装那种,不知道是什么单位的,"邻居说道。

薛阿姨慌道:"哎呀,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呢!这可怎么办啊!"

封锁居民楼的就是公羊会。自从克里斯威胁了各国领袖后,他们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捕向一鸣了,很快就查到了刘山家里。

周雅婷作为主要科研人员也来到现场。这时,屋里只有刘萌萌一人,正幸福地吃着棒棒糖,小小的腮帮子鼓出来了不少。

公羊会的工作人员在屋里各处勘察,提取指纹,寻找线索,忙得一塌糊涂。仪器的嗡嗡声,对讲机声,响成一片。

周雅婷蹲在孩子面前,看了看她肩上的布条,微笑道:"萌萌,家里刚才来人了么?"

孩子没有说话,只顾着吃糖。周雅婷发现她围兜里装着什么东西,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折成两折的快递信封,皱巴巴脏兮兮。信封里装着一张银行卡,大红色的卡面上写着:快乐储蓄,幸福一家人。

萌萌的两只手各插在两边的衣兜里,兜里装满了糖果。她用力嘬着糖球,发出滋滋的响声,眼神虽然涣散,脸上却露出无比满足的神情。

周雅婷看着孩子幸福的样子,真是爱怜交加,忍不住地摸了摸萌萌的小脑袋。

周雅婷低头又去看手里的信封。信封上还有不少煤泥的污渍,显然是向一鸣拿过的。他活着从矿山里出来了。周雅婷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暗道:"一鸣,你现在在哪里呢......"

向一鸣早就跑了。

当时他抱着萌萌哭了一阵,举着自己畸形的手指问道:"你爸,你爸知道吗?"

萌萌不回答,呆呆道:"糖,糖......"

向一鸣擦了眼泪,只见萌萌的手指已经恢复了原状,又缓缓往她嘴里放。她就喜欢用舌头舔着扭曲的手指玩儿,若不是向一鸣冷不防地把她的手拽出来,没人能知道小姑娘还有这个特征,就算知道,也不过是发现病儿身上的又一个小小的畸形罢了。

向一鸣捉住她正往嘴里放的手,举起自己的手指又道:"你还能弄成这样么?"

萌萌不理他,兀自要着糖吃。

向一鸣左看右看,终于在不远处的大柜子顶上发现了糖盒。他抓了一把放在萌萌眼前,又问了一遍。

萌萌脸上泛出天真的笑容,缓缓把手指又扭曲成了跟向一鸣手指一样的形状。

向一鸣盯着那畸形的指节,眼眶又红了,哽咽道:"你别做了,别做了。"

他吸了吸鼻子,剥了最大的一颗糖果放在孩子眼前,微笑着说道:"咱们永远不把手指弯成这样好不好?答应了,就给你吃糖。"

萌萌的眼睛发亮了,终于聚焦在了彩色的糖果上。

向一鸣把糖放在萌萌嘴里,又把盒里的糖果都抓了出来,塞在孩子衣兜里,把她的两只小手放在兜里藏好。

他还是不放心,又隔兜握着萌萌的两只小手,说道:"糖。抓紧。知道了吗?"

萌萌仰面对他笑着,脸上都是幸福的表情。

向一鸣感到孩子的小手正牢牢抓着糖果,鼻头发酸,险些又掉下泪来,终于心一横,把孩子往怀里抱了抱,便逃出门去了......

公羊会的总部里,克里斯正坐在他最爱的黑色皮椅上,墙上的银色公羊头装饰,眼帘低垂地俯看着他,倒映出他穿着西装马甲的影子来。

向一鸣从煤矿中逃生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只要他不死,活捉向一鸣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跌宕的交响乐声中,电话铃响起,听筒里传来属下的声音:"先生,已经发现携带者,就在总部门前。"

克里斯仍旧沉浸在音乐声中,半闭着眼睛道:"把他带过来吧。"

听筒里的人迟疑了下,说道:"他有枪。"

克里斯老鹰样的眼睛睁开了,却仍用柔和的语调道:"我们也有枪,不是吗?"

听筒里的人急道:"他拿枪指着自己!"

克里斯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公羊会全部的监视器上都显示着向一鸣。他拿着刘山给他的手枪,顶在自己下巴上,半仰着头,慢慢走近公羊会总部的大门。

经过一系列的翻山越岭,他新偷来的衣服又脏了,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不过精神倒好,只略微有些紧张,不住大声说道:"退下去!别过来!"

公羊会的人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却没有人敢走近前去,眼睁睁地看着他独自走进了升降梯。

升降梯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灯,轰隆作响地朝地底降落。

向一鸣拿枪的手满是汗水,前胸后背也都被汗打湿。以往在电影里看到的情节,没想到今天竟然成了现实。

枪口原本是冰冷的,向一鸣却总觉得是热的,火辣辣地贴在皮肤上。

终于,脚下一阵晃动,他到了地底。向一鸣走出铁笼般的升降梯,立刻被公羊会的人围上。他抬头望了一眼大门,门中间的公羊雕塑仍旧厚重冰冷,羊角粗大扭曲,羊头上方血红色的倒计时仍旧飞快跳动着。向一鸣再次面对大门,犹如面对地狱之门一般。

这样一个地方,他竟然来了两次。第一次是被骗来了,而第二次是他自己主动找来的。

忽然,羊头一错,分成两边。门里走出的正是灰发黑衣的克里斯。他一手斜插着西装口袋,一手驻着羊头手杖,朝向一鸣缓步走来。

向一鸣把枪顶得更紧了些,喊道:"别过来!"

克里斯停住了。同时挥挥手让周围的人也退下去了不少。

"别激动,"克里斯说道。"欢迎回来。"

向一鸣高声道:"我可以配合你们,但是我有一条件。"

还不等克里斯开口,他又道:"我最晚什么时候死?"

克斯里道:"如果你是指提取抗体的时间,我想还有大约半年。"

"不对!如果按照这个倒计时,至少还有一年!"向一鸣马上反驳道。

克斯里回头看了看门楣上跳动的数字,答道:"倒计时显示的是病毒暴发的时间,还有很多准备工作,比如说解药的分发等等,至少需要半年。"

"我给你们三个月,"向一鸣道。"所以在最后的大半年的时间里,我要去最好的地方,住最好的房子,还有我爸,他要去最好的医院。什么都要最好的。"

"当然可以!"克里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立刻问道:"你想去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的答案向一鸣在心中想了无数遍,事到临头却有些茫然。一来是没有料到克里斯如此爽快,二来是没料到他一上来就问得如此具体。

向一鸣咽了口唾沫,终于答道:"夏威夷,我想去夏威夷。"

周围人群一片安静,但不知怎么向一鸣在说出"夏威夷"的那瞬间,总觉得大家的沉默中有种调侃的意味:"原来这小子的愿望就是去趟夏威夷!他也就这点出息了,哈哈哈。"

向一鸣莫名地有些狼狈,克里斯却微笑道:"Goodchoice(很好的选择)。"

然后又继续用中文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我有个朋友,在山上有一栋房子,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海。我当时就想,如果退休了,我一定要回来这里。"说道这,克里斯微微扬起了头,仿佛在追忆那段青年岁月,然后又道:"你呢?你也想要一栋能看见海的房子吗?"

"我想要!"向一鸣道:"还要带个游泳池。"

克里斯哈哈大笑起来,道:"年轻人,在夏威夷没有人会在游泳池里游泳,太浪费了。你可以天天去海里游泳,去冲浪。我推荐你傍晚去,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那时,海水是金色的,一望无际的金色。"

"金色的海水......"向一鸣喃喃道。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别人的手机里看见过夕阳下的夏威夷,海水真的是金色的。金色的海水旁边,还有金色的姑娘。

向一鸣仰头想着,刚一出神,便觉后颈忽然刺痛起来。麻醉枪已经击中了他,向一鸣拿着武器的手变得沉重了起来,还不等他跪倒,公羊会的人便扑上去架起了他,手枪瞬间便被夺走。

在向一鸣最后的模糊意识里,克里斯和门上的公羊雕塑一起默默注视着自己。他们的头顶,是红色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