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指南针
药物的作用开始慢慢显现,就像海兽逐渐浮出水面。
向一鸣平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心脏越跳越快。天花板跟被单一样,白得耀眼,上面有一个黑点,正对着向一鸣的脸孔,看得出来那里曾经钉过一颗螺丝钉。向一鸣盯着那个黑点,努力想要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心脏好像自己有了生命,砰砰乱跳,撞得胸腔生痛。
他十三岁的时候发过一场高烧,心脏也跳得厉害,一闭眼,耳朵里全是心跳的砰砰声。向一鸣怕得哭了起来,问爸爸他会不会死。爸爸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说:"人的心脏要跳很久很久,几十年,不会那么容易就跳坏了。"
向一鸣还记得当时摸着爸爸的胸口,感觉那颗心脏缓慢而有力的跳动,害怕的感觉渐渐消失了。
而现在,自己的心脏是真的要跳坏了。向一鸣呻吟了一声,抓着床单的手满是汗水。
他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却只是斜斜地撑起身子。周雅婷连忙跑到床边,扳起他肩膀道:"反应很大吗?别担心,这只是一个测试,用药的剂量很小。"
向一鸣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周雅婷扶着他的肩膀,急道:"怎么了?"
向一鸣忽然吐了出来。早饭混着胃液喷得满地都是。
他努力往床外探着身子,却仍有不少吐到了床上和周雅婷的身上。
周雅婷一手捧着他脑后,一手给他抹去口边的秽物,高声道:"马上注射缓和剂!准备输液!"跟着低头对两眼已发直的向一鸣低声道:"没事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当向一鸣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床上地上的秽物全无踪影,衣服和被单也都是新的,房间里还多了不少仪器,有些正滴滴作响。
向一鸣还以为是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然而天花板上的黑点证明这是同一个房间,但是地板是什么时候被打扫的,衣服和床单什么时候换的,向一鸣全无印象。他盯着天花板上的黑点发愣,只能想起药物刚发作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凝视着那黑点。
门开了。米勒推着一大车食物走进来。他把食物车往床边一放,问道:"饿了吗?"
经他一提,向一鸣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他这时已经没有了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四肢懒洋洋地陷在床里,看着食物,虽然没有说话,喉头却是动了动。
"怎么能不饿呢?你都躺了快一天啦,"米勒道。
"一天?这么久?雅婷呢?"
"她在实验室里呢。你早上吐了她一身。"
"啊!"向一鸣很是惭愧。他好像隐隐记得自己吐了,但是他记得自己努力往床外吐来着。
"她最近很拼啊。一直泡在实验室里面,"米勒道。"不过我要是她,也会很拼的。"
向一鸣看了看米勒。他穿着白大褂,大褂下面露出颜色陈旧的牛仔裤和运动鞋。
他的眼睛放着光,里面有些愉悦的色彩。向一鸣却被他盯着难受起来,总觉得他像是盯着一件什么好玩又新奇的东西。
向一鸣慢慢撑起身子,把背后的枕头叠高了一些,斜靠在床上。
米勒笑嘻嘻地望着他,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说道:"你能再做一次吗?你的特殊体征。"
"啊?"
"就是向后弯你的手指。"米勒边说,边走近了病床,把食物车推到自己身后。
"你是说这个吗?"向一鸣说着,一面把左手食指举在空中。他没有怎么用力,手指关节向后弯着,却没有弯成九十度。
"啊,对!"米勒的手终于从口袋中拿出来,撑在病床上。
"恩......"他一面看着,一面低声喃喃地不知道再说什么。
向一鸣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觉得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自己的手指割下来泡在福尔马林里一样。
他连忙把手放下,然后道:"下一次测试,是什么时候?"
米勒的眼睛仍旧沾在他的手指上,道:"不知道,很快吧。"
向一鸣又道:"那......那正式激活的时候是什么样?"
"正式激活?"米勒的眼睛终于重新对焦在了向一鸣的脸上。"正式激活就代表你体内的病毒开始爆发。通常来讲犀牛病毒会引起大出血,血压骤降,然后四肢会有强烈的痉挛。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你血液内的抗体也会在病毒暴发后产生,但是因为激活剂的毒性,身体机能仍旧会逐渐衰竭,但是不会立刻死亡,所以我们还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可以提取抗体......"
米勒滔滔不绝地讲着,像是在上一堂科普课。这个问题向一鸣也问过其他人,却没人像米勒这般讲得头头是道,还加入了很多描写与修辞,可算是活灵活现。
大概是注意到了向一鸣苍白的脸庞,米勒拍着向一鸣的肩膀道:"你知道这一切多难得吗?简直就是一个奇迹。犀牛可不是一般的什么病毒。想想里面包含的科学价值,一百个诺贝尔奖也比不上!"
他的眼睛闪着光,提高了声音道:"你会永远被写入历史中,不光是科学史,是整个人类史......"
"米勒!"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演讲。克里斯站在门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斜插在马甲背心的口袋中。
"回实验室吧,"克里斯道。
"啊,好的,"米勒点了点头,离开病房前又给了向一鸣一个眼神,那种男孩子在球场上会交换的眼神,好像是在说:"兄弟,看你的了!"
克里斯缓步走到向一鸣身边。向一鸣坐在床上,低着头,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
克里斯把手杖驻在身前的地下,缓缓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图书馆的故事吗?我和一个朋友喝醉了,就开着车去撞图书馆的大门。"
向一鸣还是没有说话。克里斯继续道:"撞门的时候我们开得太快,我的朋友就从挡风玻璃那里飞了出去,因为那辆车根本没有挡风玻璃。我的朋友飞出去,跌在地上,断了两根肋骨,但是我们笑得很厉害,他也在笑,直到我叫人来把他往救护车上搬的时候,他还在笑。虽然笑起来很疼,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笑。"
"他的名字是史蒂夫,是我最好的朋友,"克里斯说着,嘴角泛起微笑,又道:"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吗?这种人又聪明又勇敢,长得很英俊,还很有人缘。史蒂夫就是这种人。他的天才让人无法嫉妒。我完成博士论文的时候刚二十岁,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了史蒂夫的论文。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是所有人都在举哑铃,有一天我不小心拿到了他的那个哑铃,发现是我根本不可能举起来的重量。我敢说,他肯定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如果他能够活到今天的话。"
克里斯注意到向一鸣已经抬起眼睛在看着自己。他微微依着床尾,叹道:"他病啦,肝癌,死得时候才二十三岁。那个时候换肝的技术还不成熟,抗排异的药物直到八十年代才被研究出来。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人碌碌无为,却能长寿,有些人天赋异禀,却早早夭折。"
克里斯盯着向一鸣的眼睛说:"我们都会死,如果能在死前完成我们的使命,那就已经很幸运了。现在在你身边的,是全世界最好的团队。如果我们能找出不伤害你的办法那当然最好,但是如果不能,我只能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那我们就应该感恩至少我们曾经完成了一些事情。至少,你照顾好了你的父亲,而我的父亲......我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忽然就失踪了,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二战后英国集中遣返当地的外国劳工,在街上捕获了我父亲。当然,他可能会分辩自己在利物浦结了婚,有家庭,也有合法的身份。但是当时的警察是不会听他的,他不过是个小人物,一个中国人,他的地位比底层还要低。他可能被直接塞进了回中国的轮船,连跟家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是小人物的命运。"
他像是站累了,缓缓坐在向一鸣床尾,双手仍然拄着手杖。
"很多人去移民局求情和行贿,或者偷偷伪造证件,的确有不少人留下来了,但若是你并不精通此道,唯一的结局就是被送走。对于道德的要求反而成为你的绊脚石,越是没有道德越是容易得到资源,越是容易往上爬......恩,我说远了。"
"您不是说令尊是上海人?您去上海找过他吗?"向一鸣道。
"我去过,不过是多年之后,也许他已经死了,也许他根本不是上海人,当时在利物浦的中国船员都说自己是上海人,因为英国人只知道上海,"克里斯说道:"罢了罢了,都是陈年往事,不说也罢。但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幸运的和不幸的部分。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必须接受现实。"
他驻着手杖,又慢慢站起,拍了拍向一鸣的肩膀便往门口去了。向一鸣忽道:"那么......你的使命是什么?"
克里斯转身看着向一鸣,微笑道:"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就是我的使命之一。"
向一鸣望着克里斯消失在门后,发怔了好一阵,直到周雅婷走进屋来才被打断。
"他们跟我说你醒了。怎么不按铃?怎么不叫我?"周雅婷道。
"啊,我没来得及。米勒来了。"
"恩,你别理他,"周雅婷道。"先吃东西吧。"
她转身把食物车拉到床边,这时向一鸣才注意到上面饮料小吃,应有尽有。其中有瓶饮料是橙红色的,标签上全是洋文,一个字都看不懂。向一鸣心道:"这别又是胡萝卜汁吧?"他这回学聪明了,拿了旁边一瓶绿色的汽水,商标虽然看不懂,标签上画了个大大的苹果,应该是苹果汁总不会错吧。
向一鸣喝了一口,果然是苹果汁,而且冰镇得恰到好处,他的心情才终于轻快了一些。
周雅婷转身把一个银色餐盘摆在他床上,盖子一揭开,里面是一道精致的羊小排,烤得恰到好处,上面浇着一点蜂蜜色的酱汁。
向一鸣是真的饿了。他用银刀剖开一片,羊肉很多汁,里面还泛着粉色。向一鸣拨弄着肉片,看着肌理中隐隐透出的血丝,忽感喉头干涩,放下了餐刀。
"怎么了?不合胃口么?"周雅婷道。
"没有没有。有检查吗?先做检查吧。"
周雅婷看了他一会儿,微笑道:"也好,免得他们又来催。把袖子挽起来吧。"
向一鸣一怔,道:"啊?要抽血吗?"
雅婷一面从医疗箱中拿出针管,一面微笑道:"怎么?还是害怕抽血吗?"
"没,没。我都抽了多少次血了。都数不清了,"向一鸣一面说着,一面挽起衣袖。可周雅婷一开始擦酒精,他便忍不住把另一只手放在大腿上,眼睛看向别处,身体也坐得僵直了。
周雅婷暗暗好笑,故意装作没看见他这副窘样。
针头扎进皮肤后,最可怕的部分算是过了。向一鸣轻轻出了口气,这时才敢往周雅婷的方向看去。只见她正埋头专心抽血,耳后的一缕黑发滑到脸颊旁。那缕头发晃来晃去,挠得向一鸣心中痒痒的,几乎想要伸手过去帮她把头发抿在耳后。他看得出神,掐在大腿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放松了。
等抽好了血,周雅婷一面在血样上做标记,一面笑道:"怎么样?杜老师教你的方法有效么?"
向一鸣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放在大腿上,只得打了个哈哈,笑道:"有用,有用,特别有用。"
周雅婷微笑道:"当然有用啦,杜老师说的话,总是有用的。"说道这里,周雅婷想起杜若兰的失踪,禁不住有些黯然。
向一鸣见她脸色有异,连忙打岔道:"说得是呢,可杜老师就一点不好。"
周雅婷惊讶抬头,向一鸣接着道:"她就是方向感太差,好几次带我去实验室都走错路了,后来我都记得怎么走了,她还不记得,把我带到厕所去了。"
看周雅婷微笑起来,向一鸣更来劲了,笑道:"我开始还纳闷,怎么能路痴成这样呢,后来知道了,她送我的指南针,压根就是坏的。"
"坏的?"周雅婷道。
"是啊!"向一鸣往床头一指,指南针就在桌上放着。
"我开始还以为是在地底下受干扰,后来发现,其实这个指南针根本就不准啊,别说指南了,东南西北通通指不了!"说道这里,两人相对笑了起来。
向一鸣道:"还好我用不上指南针,不然不知道给我指到什么地方去了。"
周雅婷笑道:"是啊,是啊,我知道你的方向感最好了。"
向一鸣拿过指南针把玩起来。指南针的金属刻度盘已经有些磨损,向一鸣用拇指揩拭着刻度盘上的划痕,一面想着和杜若兰相遇的场景,想到杜若兰在打开指纹锁放自己逃走的情形,仍然有些感动。她毕竟放了自己啊。现在自己回来了,她却从公羊会消失了,没人知道杜若兰的下落,他和杜若兰的联系只剩下了这个指南针。
向一鸣拿起指南针摇了摇,小钢针根本无法固定指向任何方向。向一鸣长叹一声,把指南针放在床上。
周雅婷见状,忍不住把手放在向一鸣肩头,低声道:"别担心。"
向一鸣抬头凝望着她,忽道:"如果......以后......你能帮我照顾我爸么?"
"能啊,当然,我愿意!"周雅婷冲口而出。紧接着又觉得有些难为情,把手从向一鸣肩头放了下来。
向一鸣心中一动,伸手去扶住了周雅婷的肩膀。
周雅婷一怔,转身想要避开,却还是给向一鸣抱在怀里。向一鸣此刻心中温情涌动,再也忍耐不住,低头去吻周雅婷嘴唇。
周雅婷却像被火烫了似的往后退去,向一鸣把她抱得更紧。周雅婷用力一挣,终于挣脱了向一鸣的双臂,餐盘掉在地上,"锵啷"一声打破了。
向一鸣一下子僵在当地,望着满地的狼藉发愣。周雅婷心乱如麻,看着向一鸣苍白的脸,忍不住道:"一鸣?你......你没事吧?"
向一鸣黯然道:"你走吧。"
周雅婷又是害羞又是抱歉,只得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向一鸣转过了脸,道:"没事。"
周雅婷终是不放心就此走了,沉默了好一阵,又道:"杜老师,她说过......杜老师说......"
向一鸣忽然转身,大声道:"她说什么?她说我要死了是不是!"
周雅婷连忙道:"不,不是,她很关心你,她想帮你。我......我也想帮你......"
向一鸣道:"你帮一个死人干什么?死人有什么要你关心的?"
此时周雅婷眼里已有泪光,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你会没事的,我们一定会帮你的,我的研究已经快要......而且,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以后还带我去骑车的吗?"
向一鸣不等她说完,又大声道:"你们不用骗我!不用可怜我!我没什么可怜的!走!你走吧!"
说完,向一鸣下床去捡起刚才落地的刀叉餐盘,周雅婷要去帮他,又被他一把推开,险些跌倒在地。周雅婷终于咬着牙站了起来,不等走出房间,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听着周雅婷在背后离开的声音,向一鸣心中又恨又苦,收拾东西的手越来越用力,终于把盘子又摔开去。然后他猛地发起狂来,把床上的一切都扫下去跌得粉碎,跟着抓起杜若兰送给他的指南针,往地上狠狠一砸。那指南针弹跳了一下,金属零件四下飞散。
向一鸣一番发作后,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要淌下泪来。好容易喘平了气,正要拖着步子往房外走去,却忽然发现在一片狼藉中,指南针中心的球体裂成了两半,里面有一角纸张样的东西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