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泥潭里

过了良久,枪声止歇,漫天淫雨霏霏,矿坑中一片死寂。

一个人从泥水中抬起头来,正是冯舟。他跌下坡来,竟然没死,不过半身浸在泥浆之中,除了眼白,浑身都是黑的。

他还来不及庆幸,三个人便从天而降,溅起老大一片泥水。

冯舟好容易把脸抹干净,却陡然发现离自己不到两步的地方趴着的正是黑衣人。

那黑衣人肩膀微微一动,跟着传来一阵呻吟。冯舟心惊胆战,想找些武器防身,左右乱看却什么都没有,只得抄了把烂泥举在胸前。

黑衣人的头缓缓抬起,满脸乌黑,一只眼球却悬吊在眼眶之外。冯舟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烂泥淅淅沥沥地从指缝中漏了出去。

哪知黑衣人的头还未完全抬高,身子便向旁边摔去,底下钻出刘山和向一鸣来。原来他三人剧斗之时,刘山总算拔出枪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打穿了黑衣人的头颅。

刘向两人厮打了半天,又给黑衣人压得苦不堪言,总算是逃得了性命。两人一看见天光,当真是喜不自胜。

只见冯舟也高兴得欢呼起来,但马上变成了苦瓜脸,叹道:"怎么办,咱们都被困住啦。"

这时刘向才发现他们三人都陷在深深的泥浆里,半分也挪动不得。连日的大雨已经将坑底的煤渣变成了个大沼泽。

向一鸣使劲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身体像粘鼠板上的耗子一样被泥浆牢牢吸住了。

冯舟苦着脸说:"没用的,我弄半天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刚才还只淹到大腿,这会儿......"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三个人六只眼睛一起望在他身上,只见泥浆已经漫到他腰间,三人心中都是一寒。

黑衣人的尸身就在旁边,这会儿已经开始下沉,头脸已经没入泥中。

冯舟忽然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又是抬腿又是挺腰,双臂狂舞乱挥。刘山和向一鸣齐道:"别乱动!别乱动!"

可是冯舟口中"嗬嗬"有声,状若疯癫,越是挣扎反而越是下沉得厉害。

刘山啐了一口,伸臂过去正正反反打了冯舟四个耳光,喝道:"别动!"

冯舟猛地停了,像是被打傻了,又像是着了魔似地盯着黑衣人的尸体呆看。

黑衣人身子笨重,这会儿已经淹没大半,只露出个背脊,过不多久,背脊也隐没了。这样一条大汉,竟然被吞得干干净净。

冯舟看了一会儿,忽然仰天大喊:"救人啊!救命啦!"

刘山和向一鸣看着黑衣人被淹没,心下也是凄然,任由冯舟呼天喊地。

空旷的坑谷中,寒雨飘零,回荡着冯舟带着哭腔的喊声。

冯舟喊了半天,声音越来越嘶哑。向一鸣道:"你们公羊会的人呢?怎么不来?"

冯舟道:"来的人都被那大个子杀了。"

向一鸣道:"那你再喊,叫来的也是大个子一帮的。"

冯舟一呆,再也喊不下去了。

刘山看他脸上凄恻,心中不忍,轻声道:"没事,你们的人知道出事了会派人来的。"

话虽如此,但是三人都知道,以现在的下沉速度,不出十分钟,准被泥潭吞得干干净净,非但没人能救他们,连尸首都找寻不见。

冯舟心中又恨又悔,自己好好地在搞科研,为什么要加入公羊会,为什么又为了升官发财去讨好克里斯,还主动要求来找向一鸣?

现在可好,一切皆成泡影。平日里他愤世嫉俗,此刻却觉得这个满是污泥的世界无比可爱,克里斯许诺给自己的金钱也好,权力也好,通通不如一根绳子,把自己从泥潭中拉扯出来。

想到这里,冯舟不由得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猛然发现污泥已经淹到了胸口,一想到在泥水中活活溺死的惨状,巨大的恐惧感仿佛把身体都抽空了。

他猛地前倾,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向一鸣,喊道:"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向一鸣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推,却始终扯不开冯舟的双手。冯舟落下来较早,又挣扎得最厉害,所以陷得最深,一拉之下,把向一鸣也往泥潭深处扯去了。

刘山怒道:"你干什么!你知道他是谁!"

冯舟心中何尝不知作为抗体携带者,如果向一鸣死了,全世界都活不成,包括他自己。但是生死关头,他已全然不顾,牢牢抓住向一鸣的衣领,哭喊道:"救我啊!求你!我不想死!"

刘山身高臂长,冯舟虽然够不着他,他却能够着冯舟,情急之下,卯足全力给了冯舟脸上一拳。

冯舟向后仰去,双手也自然放开了。

经过这番挣扎,污泥已经淹到冯舟腋下,他像投降似地高举着双手,再也抓不住任何人了。

向一鸣又一次死里逃生,心脏兀自狂跳不止,比刚才与黑衣人的搏斗还要惊心动魄。

冯舟直直地举着双手,泪水和着血水从脸上淌下来,喃喃道:"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污泥漫过他的胸膛,又漫过他的脖子。冯舟的胸膛被越挤越紧,吸气越来越困难,声音也越来越低。

他扬起脸来,努力想多呼吸一会儿,但泥水终究没过了他的下巴,嘴巴和鼻子。直到没顶之前,他的眼睛都看着刘向两人,眼神却是空洞的。

好几次刘山都想伸手过去,却知道一旦被他抓住了,再无可能放开,只得掉过头去,不忍观看。

过不多久,冯舟连手指尖都看不见了。

刘山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对向一鸣说:"小向,人命天定。咱们今天困在这儿,也是没有办法。你看看身上有什么东西,轻一点的,就抛在坡上。一会儿如果有人过来,找不见......找不见我们,没准还能找见我们的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入怀,掏摸衣兜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哪知向一鸣却忽然道:"你把皮带解给我。"

刘山一怔。只见向一鸣已经飞快地解起了他自己的腰带,他穿着睡衣,腰带是一条棉绳,转身就拿在了手上。见刘山还在发呆,向一鸣连忙侧过身子,急道:"你看那边!如果是块石头,我们就套住它拉上去。"

刘山顺着向一鸣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离他俩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果然有个黑色的突起!

这个发现犹如一道闪电,击中刘山心头,他连忙解下自己的皮带递在向一鸣手中,对这个小伙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刻污泥尚在刘山腰间,但向一鸣因为刚才冯舟的拉扯,已快被淹到胸口。起初他的确惊慌了一阵,但等被冯舟放开,他便开始寻找求生之道。

当刘山呆看着冯舟被污泥缓缓吞没的时候,向一鸣已把身周都打量完毕。一片雨雾中,他火眼金睛地发现了那个突起。

那突起可以说是个岩石的尖角,也有可能只是一堆煤渣。即便是岩石,如果体积不够大,吃不住一个人的体重,也是枉然。

然而结合两人身上仅有的资源,这已是胜算最大的赌局。向一鸣手脚麻利地把棉绳和皮带系在一起,又用皮带扣在皮带的一端打出一个套圈来。他奋力一掷,套圈却落在突起的半米开外。接连两次,都是如此。

刘山忙道:"你拉住我手,探出去扔。"

两只满是泥污的手握在了一起。这一回,绳圈打在了突起之上,却弹了回来。虽然没有成功,两人心中都是一喜:那突起果然是块岩石,有岩石而不沉没,说明不远处便是硬地!

刘山心跳加快,一面感觉自己缓缓下沉,又感觉希望缓缓上升。这种又是希望又是绝望的感受真是让人饱受折磨。只见向一鸣忽然回头,郑重道:"抓紧了。"刘山下意识地握紧他手腕,只感觉一阵大力传来,向一鸣整个身子都扑进了泥浆,刘山被溅起的泥水迷住了双眼,手上却牢牢地抓着。

待他用另一只手抹去了脸上的泥水,只见向一鸣已经被淹到肩膀,只留了小半边身子斜斜栽在泥里,正仰头大口吸着空气。自己也被没到了胸口,厚重的泥浆压迫着胸骨,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然而,这番垂死挣扎后,绳圈已稳稳套住了突起的岩石。

向一鸣放脱了刘山的手,两手捏住棉绳,轻轻一拽,棉绳颤巍巍地悬在了空中,两颗心也悬了起来。

向一鸣屏住呼吸,缓缓发力,力量从手指传到了手掌,再到手腕,最后用上了手臂的力气,岩石始终稳稳不动。

终于,他沉在泥里的半边肩膀给拔了出来,跟着是小半个胸膛。看着向一鸣从泥地里缓缓升起,刘山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两人的生机如今全在向一鸣手中。有一瞬间,他忽然害怕起来,怕被孤零零地留在泥潭里,几乎想要去扒住向一鸣的肩膀,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过不多时,向一鸣的胸膛已经完全离开了泥潭,眼看就要拔出腰了,他的力气适中,用劲平稳,既有耐心,又有策略。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然而棉绳却从皮带上脱落了。

向一鸣只感觉手中一松,心也跟着沉到海底。棉绳和皮带之间打了个死结,但是泥浆滑溜,皮带质地又硬,棉绳竟然没有挂住。此刻皮带的一端仍然套在岩石上,但是另一端却躺在泥里,距离向一鸣虽然不到两米远,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了。

"小向?小向!"刘山在身后唤道。

向一鸣默默转过头来,手中握着滑脱的棉绳,兀自心乱如麻:"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沉得太快了。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小向!"刘山大声喊道。向一鸣好容易回过神来,却猛地发现刘山举着手枪,枪口正对着自己,枪身闪着蓝粼粼的光。

向一鸣如同被一盆冰水浇醒了过来,颤声道:"刘......刘哥?"

雨又下得大了,乌云压顶,泥潭中黑漆漆一片。两人面对面陷在泥里,清清楚楚看见对方口中哈出的白气。

刘山长叹一声,调转枪头,把手枪插在向一鸣腰里。跟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折成两折的信封,小心地放进向一鸣胸前的口袋,叹道:"枪里还有一发子弹。你帮我个忙,把信封送到我家里去,给我女儿,上面有地址。"

向一鸣愣愣地不知所措,头一回身上多了把枪,硬硬地顶在腰间,想要摸一摸,又是不敢。

刘山又道:"一会儿你就过去抓那条皮带,不要害怕,我在后面帮你。"

向一鸣看了眼皮带,全然不懂。皮带离自己如此之远,要如何去抓?

向一鸣只好又抬头去看刘山,只见他死盯着自己,眼神前所未见。他脸上全是污泥,却能看出眼睛发红,有如困兽。

向一鸣被他盯着心中发毛,忽听刘山哑声道:"向一鸣,你他妈一定要给我活下去!"

向一鸣还没有反应过来,刘山已经一个猛子扎进泥里,抱住向一鸣的双腿往上奋力举起。

向一鸣大吃一惊,身子朝后倒去,猛然看见皮带的末端就在眼前。他连忙伸手去抓,忍不住地双腿乱蹬,好几次都蹬在了刘山身上。

每次蹬上,向一鸣都感觉刘山托着自己的脚,把自己往外送去,像是地底生出了几个台阶,把自己一步步抬了上去。

如此几次,向一鸣终于抓住了皮带的末端,三五下便爬上了硬地,一把抱住那岩石的尖角,心脏几乎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

待他回头一看,刘山已经踪影全无。

一片死寂中,潭中泥水犹在荡漾,偶而冒出几个气泡,刚一浮起便即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