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杀手
刘山赶到小煤矿时,天还亮着,却因为下雨,有些暗沉。
废弃的矿山一片死灰,密密麻麻的矿坑变成一个个黑窟窿,向外张望着。
冰凉的雨丝把外套濡湿了,刘山哈出几口白汽,手往腰旁一摸,感觉手枪硬硬地还在,便稍放心些,往矿山深入走去。
越野车上的黑泥就是来自这里。向一鸣定是逃到了矿山。
刘山蹚着泥水,一面走一面暗暗佩服向一鸣的本事。矿山上小路交错,废弃后四处都是泥潭,很难开车。矿坑里面更是四通八达如迷宫一般,刘山若不是因为办案来过好多次,定然会迷路。
他走着走着忽然右脚陷在泥里,脏水直漫上脚踝,一拔腿,却把鞋子留在坑里。
煤泥被雨水一泡,跟胶水一样把皮鞋紧紧黏住,刘山费了好大劲才把鞋子拔出来。
等他套上鞋,脚已经湿透。旁边的矿坑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天上的雨,飘个不停。刘山心道:"好小子,跑到这里来打地道战。"
向一鸣藏在哪里?有没有被抓住?刘山都不知道。
离开家前,刘山把捡回来的文件和自己的笔记都烧了。照片里的向一鸣憨憨地笑着,慢慢被火苗燃得卷曲发黑。
"没准他已经死了,"刘山想。
他有些同情向一鸣,好端端一个年轻人,忽然被逼着去送死,不死还不行,真是倒霉透了。
雨越下越大,刘山开始还蹲在矿坑洞口,此刻不得不往里躲一躲。
这个矿坑看起来刚废弃不久,洞口的立柱还没有脆烂。地上有个空罐头盒,刘山把它踢来踢去,一面想着等会儿要去哪里找向一鸣。这里地形复杂,天气又冷,如果向一鸣迷路,准会饿死在矿井里。
不留神,刘山用的劲儿大了些,罐头盒滚向矿井深处,坑中尽是叮叮咣咣的回响。刘山走过去,刚用脚踩住罐头盒,忽然想:"这里怎么会有个罐头盒?"
他捡起已经踩扁的盒子,借着洞口的微光一看,上面的生产日期是十天之前。但矿坑至少废弃有半年了。
刘山有种不好的预感,刚要转身,背心就被顶住了。不知什么东西仿佛扎穿了外套,刺得背心生痛。
刘山不敢乱动,只听背后有人低声说道:"转过来。"嗓音极嘶哑,却俨然是向一鸣。
刘山慢慢地回过身来,才发现顶住自己的是根钢钎,一米多长,一端磨得极尖。
刘山忽然明白越野车上刺穿座椅的是什么东西了。此刻,这个东西正抵在自己的心口,把衣服顶出一个深坑,只要猛一用力便会穿胸而过。
握着钢钎的向一鸣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他满头满脸都是煤泥,只有眼白是亮的。天气虽寒冷,他却只穿着里衣,布料被雨水打湿了紧紧贴在皮肤上,现出结实的肌肉块来。衣服的下摆牢牢扎在裤腰里,裤腿也用绳子绑上了,再加上他手拿钢钎的姿势,向一鸣简直就是个少林武僧,还是个苦行僧。
自刘山走进煤矿,向一鸣便盯上他了。他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刘山。刘山低头穿鞋时,向一鸣就蹲伏在离他不远的山石上,像豹子般把身体嵌在阴暗处。
颜色鲜亮的罐头盒是向一鸣布下的陷阱,他涂满煤泥的身体就镶在洞口的石缝中,但凡有人走近查看,他伸手就是一钢钎,没想到误打误撞碰见了刘山。
刘山虽然紧张,但是看见向一鸣这幅打扮更是吓了一跳。只见向一鸣盯着自己,腮边的筋肉转了两转,哑声道:"他们呢?"
刘山怔了怔,正要问:"谁们啊?"忽然反应过来,答道:"我一个人来的。"
向一鸣不说话,眼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刘山觉得胸口的钢钎顶得更紧了,忙道:"我真的是一个人来的。那个公羊会,我不是他们的人。"
向一鸣把下巴往洞里一扬,道:"往里走!"
刘山转头一看,只见洞穴远处黑压压的,不知多深,更不知向一鸣想干什么,只得道:"真的,我看见过他们的车,捞上来以后我去检查,里面有张文件,还有你的照片,我查了字典......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向一鸣沉默片刻,两眼盯着刘山,森然道:"他们的车是我弄下河去的,你知道吗?"
刘山想起车上搏斗的痕迹,点了点头。
向一鸣又问:"车上的人,死了吗?"
刘山道:"我到的时候车上已经没有人了,不知道,应该是逃出去了。"
向一鸣没搭话,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刘山总觉得向一鸣听了这话有些如释重负。
几天前两人追赶时,向一鸣尚能笑着说话,几天后就变成这样,声音也哑了,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荒山野岭的,怎么吃饭?怎么睡觉?还要躲避公羊会的追捕,也真难为他了。
刘山想到此处,忍不住道:"病毒的事情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让你去送死,这个公羊会,我看着像个黑社会性质的组织,你别着急,不管什么单位都没有权力把你怎么样,咱们毕竟在中国,现在是法制社会,不可能把你怎么样..."
向一鸣本来静静听刘山讲话,听到这里却冷笑起来,呸道:"你知道个屁!"跟着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开始他怕别人发现,还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后来越说越大声,几乎要喊起来了。
从被设计好的抽血体检,到社长和部里的人以借调的名义把自己弄走,从坐车去军事管理区,到遇见杜若兰,从进公羊会到见克里斯,从知道真相到逃出生天......
这一番话把刘山听得汗毛直竖,一股凉气从心中直透出来。看着向一鸣红着眼又喊又说,刘山忽然道:"小向,你别害怕,跟我回局里,我们慢慢商量。"他心情激动,声音也颤抖起来,满脸都是关切的神情。
向一鸣住了口,只是看着他。刘山胸中一热,说道:"向一鸣,别的我不知道,你就说,你相不相信我吧。"
向一鸣看着眼前这个警察,额头上被自己打伤的地方还贴着胶布。他想起上回自己卧底小煤窑的时候,也被刘山追过,两个人在矿里跑得满身都是煤泥,刘山狠狠摔了一跤,后来不但没说什么,还请自己大吃了一顿,席上两人发现都喜欢运动,都跑过马拉松,交流了好一阵,又是说又是笑的。最后,两人还一起打了一架。
临回家的时候,刘山还从后备箱里搬了一箱苹果让自己带回去,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们当记者的,也不容易。"
经过刚才的一番对话,现在,这只大手好像又拍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过了良久,向一鸣握着钢钎的手,终于慢慢放下来了。
刘山松了口气,想带向一鸣回局里,又忽然想起来之前局长的反应,和后来接到的市局领导的电话,于是道:"走吧,先回我家,换个衣服,吃个饭。"
"换个衣服,吃个饭。"这句话再普通不过,向一鸣却好久没有听到了。顿时都些鼻酸,又是疲惫又是欣慰。
哪知道,向一鸣刚走出矿坑,从天而降一张大网,把他困在了里面。向一鸣一声大喊,猛地跳在半空,却拧不过大网的劲儿来,重重摔在地上,破口大骂:"刘山,我操你姥姥!"
刘山一呆,看着向一鸣像条死鱼样躺在地上,十几个黑衣人从四面朝矿坑直逼过来,忽然明白向一鸣定是以为自己出卖了他,一股怒火也燃了起来。
然而,还不等刘山动作,几个人也把他扑倒了,刘山给压在泥水里不住挣扎,抬头想骂,泥浆却不断灌进嘴来。
好容易被拉扯着站起来,刘山开始猛烈地挣扎。他人高马大,力气着实不小,拉他的人险些制服不住。忽然,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迎面给了刘山一拳,把他打得像虾仁般弯下腰去,在地上喷出一滩血来。
吴把刘山掼在地上,伸脚踩住他头,跟着拔出枪来。
刘山脸埋在泥里,连喊都喊不出来。幸亏横里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吴。
这人正是冯舟。
冯舟说不知道刘山是否把病毒的事情泄露出去,坚持查清楚再杀他不迟。吴哼了一声,这才转身走了。
刘山死里逃生,隔网与向一鸣对视着。
只见刘山吐出几颗牙来,张开已经变成血窟窿的嘴巴,缓缓道:"我操他姥姥!"
向一鸣原本被愤怒扭曲了的脸,此刻放松了,看着满脸是血的刘山,心中百感交集。
很快,向一鸣就被抬走了,跟着刘山也被拖进了一辆大货车。
刘山原以为公羊会的人不多时就会来杀自己,哪知道等来等去,谁也没有来。
没想到,三天之内,他又给人绑住了双手双脚,还封住了嘴巴。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深秋天气,当地很少下这样的大雨,矿坑里都该积水了吧。
刘山听着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车厢上,忽然想,要是自己死了,萌萌可怎么办,自己怎么就头脑一热跑出来了呢?
但是,如果向一鸣死了,大家不都得死吗?
刚发现萌萌生病的时候,李小玲曾经说过,这样的孩子还不如不生下来。薛阿姨也说过,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活了她一个,拖累一家人。
但是萌萌不能死,刘山想,你们怎么知道萌萌不开心呢?如果萌萌知道你们想她死,她得多害怕呀。
刘山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头脸上的新伤和旧伤又痛了起来。
忽然,车厢里的灯被打开了,亮得刺眼,跟着厢门被打开,哗啦啦推进一张病床来,床上躺着向一鸣。
刘山好容易适应了灯光,才看清向一鸣不但给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新的衣裤,厚厚的纯棉睡衣,可是手脚被绑在床上,嘴也跟自己一样被胶条封住了。
好几个穿着生化防护服的人围着向一鸣,冯舟也在,其中一个正拿着热毛巾给向一鸣擦脸。
刘山暗道:"好小子,被伺候得不错嘛,把我扔在地上,他倒享起福了。"
正想着,冯舟拿出注射器,玻璃器身,长长针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向一鸣挣扎起来,像蛇似的扭动着身体,嘴里发出呜呜的吼声。
哪知道冯舟只是从他胳膊上抽了一管子血,把血样放在密封盒里,一群人便哗啦啦走掉了。
等冯舟一走,刘山马上立起身子来招呼向一鸣。向一鸣正扭得起劲呢,忽然看到刘山,真是惊喜万分,他以为刘山早给打死了。只见刘山也满怀欣喜地看着自己,下巴和前襟上满是鲜血,脸上兀自盖着吴的大鞋印。此时此地此景,向一鸣忽然觉得有些滑稽,脸上竟然有了笑容。刘山一愣,随即也觉得好笑:上一次见面两个人还拼命呢,现在同样是被绑在一起,却变成了难兄难弟。冰冷的车厢里,两个没有自由的男人,竟然相对傻笑起来。
刘山怀里的手枪在忙乱中并未被搜去,但是双手被绑,什么也够不着。他想学向一鸣把绑在背后的手换到前面来,不住地挣扎,向一鸣想要帮助他,却没法说话,只好不停地把腰挺起来,又放下去,心道:"挺腰啊挺腰!不要光折腾手!哎呀!咋这么笨呢?"
刘山心里也在暗骂:"靠!你小子多少斤,老子多少斤,我能换得过来吗?我要能换过来,你小子上回还能跑掉吗?"
刘山折腾了半天,浑身疼痛,额头上的汗淌下来把眼睛都迷住了。
他蜷起身子,在膝盖上擦擦汗。忽听向一鸣呜呜乱叫,又是扭脖子,又是使眼色。刘山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又见向一鸣拼命晃动身体,像是想从床上滚落,又像是想带着床一起向自己靠近。
然而向一鸣上半身给条宽皮带牢牢扎在床上,四条床腿也固定在车厢地板上,莫说滚下床来,就算是挪动分毫也难。
终于,向一鸣把手腕一扬,一片不知什么小小的东西飘了下来。刘山定睛一看,不由得心脏狂跳,躺在地上的居然是半枚刀片。
"向一鸣!你他妈真是个天才!"刘山在心中喊道。
他简直不能想象,向一鸣从哪里得到这半枚刀片,更无法想象,他怎么可能把刀片藏在手心里不被发现。
反正向一鸣是做到了。他虽然够不到绑着自己的皮带,却可以把刀片给刘山。刘山手上的绳子是可以割开的。
刀片太轻,向一鸣本来打算凑近些再扔,但现在也没问题,刘山虽然被绑住手脚,却可以滚动着靠过来,就像上次他被绑在厂房屋顶上一样,不过这一次,自己是不会踢他了。
两个男人对看一眼,都是心花怒放。刘山跟着便要滚动到向一鸣床边去。
哪知他刚一躺平,忽听脚上哗啦啦地响,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脚上居然还系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绑在车厢壁上的铁环之中,把自己像条狗样拴住了。刚才黑灯瞎火地,他居然没有发现。
刘抬起腿来猛地拉扯了几下,铁链绝无可能断裂。他合身扑了出去,铁链拉得笔直,可离着刀片还有二十多公分。刘山眼睁睁地盯着刀片,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伸断了,恨不能吸一口气,把刀片吸过来。向一鸣更是盯着刀片,几乎要把眼睛瞪出血来。
"我操你姥姥!真他妈活见鬼了!"刘山在心中大骂。他正要再挣扎几下,忽然车厢门开了,一股阴冷空气卷了进来,吴在门口站着。
两个男人又对看了一眼,心中一片冰凉。
刘山顾不上捡刀片,连忙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想用膝盖保护住头脸。只听见吴踏着大皮靴走进车厢来,既没有打自己,也没有踢自己,反倒是脚边的铁链哗啦啦地响,跟着"咯嘣"一声,铁链上的锁被打开了,刘山双脚上的束缚也松开了。
刘山一呆,还没反应出怎么回事,忽然被吴提起衣领,倒拖着往车外拉去。他猛地醒悟过来,自己的死期终于来了,车里还有向一鸣和实验设备,吴要把自己拖出去再杀。
刘山呜呜呐喊着,两脚狂蹬不停,鞋上的泥水甩得到处都是。向一鸣也抬起头,拼命挣扎着身体,一同发出含混不清的骂娘声。
吴拖着刘山,毫不费力,不过没走两步便看见车厢门口站着另外一人。
那人也穿着公羊会的制服,外边套着雨衣,低声道:"外边有点事,让您先过去一趟。"
吴停下脚步,那人走进车厢又道:"是冯博士让您过去的,他说让我先帮您看着。"
外边的雨显然下得很大,雨水顺着那人的雨衣不住下滴,雨衣的兜帽罩在他头上,压得低低的,上面全是水珠。
吴点点头,把刘山往地上一扔,对来人道:"你把他的脚拷起来。"跟着用手往车壁上一指,道:"就拷在这个铁环上。"
吴用余光瞥到来人好像正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忽然伸手到背后去摸武器,哪知那人的反应更快,吴的手枪还没有拔出来,他的枪已经响了。吴给打中肩膀,枪也跌落在地上。
还不等刘山和向一鸣反应过来,这两人已经斗在了一起。吴的肩膀虽然受伤,却好像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力气,一手握着对方持枪的手臂,一手已经从靴中抽出了短刀。
那人在车厢外说话的时候,吴就本能地觉得不对劲,没有什么破绽,就是觉得不太对。
等那人走进车厢,吴虽然在听他说话,眼角却瞟到从他雨衣上滴落的水珠。
他的雨衣是黑色的,即使沾了污渍也看不出来,但是滴落在地板上的水渍,却隐隐显出血丝。雨水混着血水滴下来了。
吴不知对方来头,却知这场较量定是以生死相搏,右手一翻把短刀刺入那人大腿。那人低吼一声,挥拳击中吴的下巴,刘山离得最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两人抱在一起,又滚在地上,车厢里的仪器设备洒了一地,几乎要被两个高大的男人碾成粉碎。刘山看着吴的脸沾满鲜血,两只眼睛死盯着敌人,五官都愤怒得扭曲起来。如果表情能杀人,这张脸肯定足够凶恶了。
忽然,这张脸像西瓜一样爆裂开来。随着一声枪响,吴的脑浆喷溅在车厢壁上,身体却还死不瞑目地抉住敌人的咽喉。
那人花了好大功夫才掰开吴的手指,站了起来。这时,他身上的雨衣几乎已经被撕碎,帽子也被扯下,刘向两人才看清他的长相:高鼻深目,绝不是亚洲人的样子。
那黑衣人勉强用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上有把短刀,直插没柄,留在皮肉外的部分仍能看出银色羊头的装饰。
黑衣人握住刀柄,拔了出来,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
刘山和向一鸣虽然见这人杀死了吴,却不知他的来历,是否前来搭救两人,只得愣愣地看着他。
只见这人把短刀扔在地上,看了眼刘山,又看了眼向一鸣,忽然举枪,对着向一鸣的眉心射了一发。
警察到底是警察,刘山一见他举起手臂,便歪过身向他撞去,子弹只打中了向一鸣的床框。
待那人又再举枪,刘山已经暴跳起来,向那人扑去,正好踢在那人腿上的刀伤处,痛得他又呻吟了一声,这一枪竟又射偏了。
两人斗得生死一线,向一鸣却惊得呆了。
公羊虽然追捕自己,但因为想要保留抗体,总是留下余地。而此刻就在自己脸边,枪痕尤烫,尚能闻到刺鼻的火药味,向一鸣自逃亡以来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