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不是羊吗?
小河沟虽然叫小河沟,其实是条挺大的河。因为水深,水流又急,每年总要淹死几个当地人。后来因为上游挖煤矿的太多,把河水污染得不像样子,下河游泳的人越来越少,反而救了不少人命。
听说有人死在了小河沟,刘山赶紧换了衣服,跟小程一起开车往河边奔去。
离出事的地方还有几百米,车就过不去了,街上桥上全是看热闹的人群。
小河沟里淹死人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一来,好几年没有出事了,大家难得见回死人,二来,听说尸首上面还有刀伤,看来是谋杀事件,更激起了群众的好奇心,从早上开始就把河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程给堵得没有办法,只得打开了警笛,人群只微微一让,讨论的声音却越发地洪亮了。
"你看,又有警车来了,这个事情肯定不一般。"
"对,要只是淹死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多警察。"
"肯定是刑事案件。"
"天下不太平哦......"
刘山吃了止痛药,微微有些发晕,歪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的人群。他们有附近的乡农,也有县上的小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不少人,都是刘山认识的。
他们的脸上不论什么表情,清一色写着"兴奋"两字,要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要么踮脚伸脖东看西看。刘山从警近二十年,这样的情景见多了,却从来没想明白为什么人们对于他人的死亡如此的兴趣浓厚。
开始的时候,刘山认为,人生自古谁无死,看见别人的死亡,就想起自己的结局,想起自己有可能遭遇的灾难,所以难免感叹。后来他发现,大家之所以感叹,并非因为自己也会死,而是因为自己还活着。
他死了,我还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刘山隔着车窗看着这一张张兴奋的脸,忽然想起自己这两天的经历。倘若被割喉的是自己,自己的尸体大概也会在某处被发现,然后周围大概也会拥挤着这样看热闹的人群。
想到这里,刘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容易穿过人群,进入了警戒线,刘山一下车就看见白布单下露着两只赤脚。
向一鸣逃走时原本穿着鞋,但是大多数溺亡事件中,死亡者都是赤脚。鞋子有时是被急流冲走了,有时候是死者在溺毙前痛苦挣扎中蹬掉了。
经过长时间浸泡,这双脚上皮肤已经松弛,颜色变成铅灰色,就是粉刷过的墙壁的颜色。
刘山看着这双脚,想起向一鸣飞奔的样子:泥块在他身后不断飞溅开来,身体像小炮弹般笔直向前。
他虽然恼怒向一鸣伤害自己,此刻却有些伤感。上次小煤矿破案之后,自己还请他吃过饭呢。
大多数警察都讨厌记者,刘山却觉得他们也不容易。同样是大学毕业,同样是白领,别人就可以成天坐办公室,记者还要在外边跑采访,跟自己一样风里来雨里去。何况上次,如果不是向一鸣的举报,小煤矿的案子也不会这么快解决,还不知道有多少矿工会死在井底。
刘山叹了口气,开始揭开尸体上的布单。尸体被水泡后,又在日头底下晒了半天,早已有了臭味。小程已经受不了了,把头偏了过去。刘山却直勾勾地看着尸首发了愣。
那尸体已经给泡得肥头大耳,却分明不是向一鸣,脖子上的伤口也很粗糙,不像是利刃割开的。
刘山正不知如何是好,手里的布单子给人扯走了。一人道:"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刘山抬头,只见同事老李正毛毛躁躁地把尸体又盖起来,一面盖一面道:"谁让你上这儿来的呀?"
刘山与小程对望一眼,还没说话,又听老李道:"走吧走吧,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老李比刘山早来警局七八年,一向以前辈自居,总想着压倒刘山,因此说话也从不客气,大声道:"这案子已经明白啦,东村的人因为修房子的事情吵起来了,有人一斧子劈死了一个,又扔在河里,已经给抓起来啦,你来这儿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小程连忙道:"局长说小河沟出了事,让我把刘哥叫来的。"
老李往不远处的大桥一指,道:"什么耳朵啊,局长是让你叫他去处理旁边交通事故的事,有辆车掉河里啦,刚捞上来。谁让你带这儿来了?局长说了,让小刘歇两天,命案的事情我来办,你知不知道?"
小程连忙点头赔笑。刘山满怀心事地赶到河边,却没来由地碰了钉子,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对着老李勉强一笑,转身便走。
小程也想跟去,却被老李唤住。老李道:"小子,帮我把尸体清一清,一会儿运回去。"
"啊?我吗?"小程心中害怕又不敢拒绝,只好愁眉苦脸地留下了。
刘山一个人挤开围观的人群,走到桥洞底下,这里果然有辆捞起来的黑色越野车,湿漉漉地歪在河岸上。
这里跟命案现场不同,一个围观的群众也没有,江边冷冷清清。见刘山来了,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迎了上来,问道:"警察同志,这个拖车的钱,谁付一下?"
刘山正没好气,黑着脸道:"谁让你拖的你找谁去。"
包工头道:"就是你们让我拖的呀!我们拖了半天才拖上来的呀。这钱你们得给我啊。"
刘山围着越野车转了一圈,发现车上挂着的是外地车牌,问道:"这车怎么掉河里的?里面有人没人?"
包工头道:"我那个拖车钱什么时候给我呀。"
刘山打开车门,往里看了看,又问:"里面的东西你们动过吗?有看见什么证件没有?"
包工头兀自道:"你告诉我那个拖车钱到底问谁要啊?"
刘山烦不胜烦,指着不远处一大堆人道:"你去那里,找一个叫老李的,他是我们领导,你管他要钱去吧。"
看着包工头越走越远,刘山肚里暗暗好笑,跟着便埋头检查起越野车来。
这肯定不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车上的座位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有两处皮层被划开了长达二十多公分的口子。裂口细而平整,看来是利刃所致,另外几处是被什么坚硬的物体捅开,留下一个个圆形的小洞,每一个直径超过一公分,里面露出座椅的海绵。
车里除了河里的黄色泥沙,还有不少黑泥。刘山认得这种黑黑黏黏的泥土,在小煤矿附近很多。如今大部分煤矿已经关停,从前的矿山现在已经变成荒山,几乎没有人过去了。加上附近乡镇谣传煤矿的废料里面有致癌物质,昔日热火朝天的煤矿如今已是一片死寂。
刘山俯身进车,摸了摸刹车和油门,手指上均沾有黑泥。车轮胎的细缝中也找到了不少。看来这车一定去过煤矿,要么是在煤矿附近落水,被冲到此处,要么是去了煤矿之后,在这附近落水。车里的人却都逃走了。
刘山打开副驾驶座前面的储物箱,空空如也,既无驾驶证又无行驶证。他把几个座位后面的背兜都摸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东西。
正沉吟中,刘山瞄见驾驶座坐垫下露着一个小小的白色三角,一抽出来,是张白纸,有塑料封面,倒没怎么打湿。刘山把白纸翻过来,上面赫然印着向一鸣的照片。
刘山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奈何除了照片上面密密麻麻全写着英文。刘山离开学校已久,上一次学英文还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的安保工作,被逼着学了两句客套话,现在也早忘光了。
他捧着白纸看来看去,好像多看一会儿就能看懂似的。抬头上印着三个字母,刘山一字一顿地念道:"R,A,M。"
"这不是羊嘛?"
刘山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跟着肩膀上又被重重一拍。刘山吓了一跳,转头原来是小程,正嬉皮笑脸地望着自己道:"刘哥,我过来看看你,你在干嘛呢?"
刘山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程笑道:"我不想在那儿弄尸体,怵得慌。正好有个人过去找李哥要什么拖车钱,我趁机溜出来啦。"
刘山道:"不,你刚才拍我肩膀时说什么?"
小程恍然大悟,指着白纸上道:"R,A,M,ram,羊嘛,公羊的意思嘛。"
小程毕业不久,考过英语四级,三个字母的单词倒还记得不少,笑道:"刘哥也在学英语呢?"跟着便皱着眉开始读白纸上的英文,奈何除了公羊,其他的单词都难得厉害。
"什么什么targetconfirmed(目标确定),什么什么safety(安全),virus(病毒)是什么意思啊..."
小程磕磕巴巴,连第一段都读不完。他看着文件右上角印着个大大的confidential(机密),觉得这个单词好眼熟,读起来也很顺口,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了,只得抬头问刘山道:"刘哥,这是什么啊?什么意思啊?"
刘山道:"没什么,一点资料。你赶紧回去吧。"
小程一想起那尸体就发怵,忙道:"我不回去,我在这儿帮你吧。那纸上印的照片是谁啊?"
刘山把白纸往兜里一塞,道:"这没你什么事儿,赶紧回去吧,老李找不见你该生气了。"
小程还待再说,刘山已经握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了。
等小程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刘山又望着湿漉漉的越野车,想道:"公羊......难道就是向一鸣说的公羊会?还真有这么一个单位?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那个穿皮衣的人就是公羊会的吗?听着像个黑社会组织啊。没准真是一个黑社会。"
问题越来越多,线索越来越复杂,刘山想了一阵,毫无头绪,只得掏出手机来,打算拍些照片,拿回警队,从车牌号查起。
哪知道刚照了两张,忽然一列车队急停在岸边,清一色的黑色轿车,加一辆大货车。车上跑下来七八个穿着冲锋衣的男人,不由分说就开始用货车上的钢缆挂住落水的越野车往上拖。
刘山赶紧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都是什么人啊!"
刘山穿着警服,又满脸怒容,挂钢缆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干活了,竟然丝毫不把他看在眼里。
刘山来气了,心想这几天都碰见的是些什么人啊,个个都欺负警察。于是立刻推了干得最起劲的人一把,喝道:"干什么!问你们话呢!你们是谁呀?"
从越野车后面探出一个头来,是个梳着边分的年轻小伙子,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方才正细细查看车内的情况。
这人正是冯舟。刘山并不认识冯舟,冯舟也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径直走到刘山跟前,把他上下一打量。跟着从兜里摸出手机,转过身去,低声打起了电话。
刘山刚要发作,冯舟转身却把电话给了他。刘山莫名其妙,肚子里又是一团火,接过电话便道:"谁啊!"
哪知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市局领导的声音。这领导比自己的头儿还要大上两级,刘山一面听着电话,一面习惯性地弯腰点头,口中不住道:"嗯嗯,好的,好的,我明白,我明白,不会不会......"
好容易把这个电话打完,刘山长吁了口气,把电话还给冯舟,冯舟也不问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连一眼都没有看刘山,揣起手机扭头就走了。
刘山只好呆呆地站在一边看这群人忙得热火朝天,不出二十分钟,越野车就被拖起运进大货车里,路面干干净净,只有河滩上残留了几行车轮印,等到晚上一涨水也就没了。
眼看所有人都上了车,冯舟忽然转身,走到刘山面前,把手一伸,道:"手机。"
刘山愣了愣,道:"我的手机?"
冯舟道:"给我吧。"
刘山接了之前的电话,没法子,只好把手机摸出来给他了。
只见冯舟把他的手机贴在一个黑色的火柴盒大小的仪器上。仪器开始哔哔作响。
刘山这时才仔细看了看冯舟,他外边穿着普通冲锋衣,刚才一通工作,胸前的拉链已经拉开了,隐隐能看见里面穿的是件黑色制服。刘山侧过脸瞄到他衣领不起眼处也缝着三个字母:RAM。
一见这三个字母,刘山下意识地垂下右手,挡住了口袋里露出一角的白纸。
火柴盒的哔哔声停止了。冯舟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着刘山,面无表情地问:"越野车里面,你看过了吗?"
刘山见他一双眼睛盯在自己脸上,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我刚到你们就来了。"
冯舟的眼睛又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才把手机给他,跟着便同一群人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刘山给孤零零地留在河滩上,直到车队消失在视野里,才提手把兜里的白纸塞得更进去些。
刘山长出一口气,看了眼手机,却吓了好大一跳。原来不知怎么的,他的手机已给恢复了出厂设置,里面所有信息都被删除了,连通讯录的电话都删除得干干净净。
刘山猛地一跺脚,恨道:"我靠!"
这手机他用了多年,里面还有好多萌萌的照片呢!
夜深人静,萌萌仰面躺在床上睡得喷香,四肢张开铺成大字型。
刘山蹲在床头,视线与萌萌的侧脸平齐,静静瞧着自己的女儿。
萌萌睡着的时候真是可爱呀,睫毛像她妈妈,长长弯弯,小鼻子翘翘,小嘴微微张着,一线口水从嘴角淌在枕头上,汇聚成透明的一颗。同样是流口水,此刻却显得孩子格外娇憨。
刘山还记得刚有了萌萌时,他和李小玲瞧着孩子睡觉,连话都不敢说,可以静静地看上一个小时。
他三十好几才有孩子,又打心眼里喜欢女孩儿,但凡照顾孩子的事情,除了不能喂奶,他都愿意做。
哪知孩子不到一岁,就查出脑子有问题,紧接着就是四处看病,光天城就去了不下二十次,家里的储蓄固然花费一空,两口子的感情也越来越淡。
离婚时就算李小玲说要带走萌萌,刘山也会死活不让。这么可爱的孩子,他舍不得。
此刻萌萌熟睡着不哭不闹,不乱吃东西,乱嚷嚷,简直就跟正常的孩子一样。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是"不正常"的呢?怎么会呢?
刘山看着女儿俊俏的小脸,越想越是心痛。他背后的写字台上,台灯没有关,灯下铺着他捡回来的那张文件,旁边翻开放着一本旧英文字典,草稿纸上凌乱地写着他翻译的笔记:"致命......病毒......抗体......抗体携带者......"
"公羊会,公羊会......"刘山一面念叨这个名字,一面想着皮衣男手中的那把长刀,刀柄上的羊头仿佛正在眼前闪着光。
如果向一鸣说的是真的,病毒一旦爆发,所有人都会死。如果向一鸣死了,没有抗体,所有人也会死,萌萌也会死。
忽然,萌萌在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把脸对着刘山,身体像小动物般蜷缩在被子里。
刘山从来不当着萌萌抽烟,此刻却忍不住点燃了一根,眼睛片刻不离女儿的小脸。
等到窗外天光微亮,萌萌床头的地上已经落满烟头。刘山站起身来,洗澡换衣,做了一锅稀饭放在灶台上。又留好字条给白天来照顾萌萌的薛阿姨。
他刚要出门,想了想,又回来从写字台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了大衣柜深处的暗格。
刘山把手伸进暗格,掏摸了一会儿,终于掏出一把手枪来。金属的枪身在黎明下闪着蓝磷磷的光。
刘山把手枪别腰间,又狠狠地看了闺女一眼,终于开门走了。
他要找向一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