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豚疗法

刘山觉得自己真是倒了血霉。

先是家访遇到向一鸣,一个追一个逃,折腾了整晚,然后又是遭遇不明身份的皮衣男子。给人绑在平台上动弹不得。现在可好了,头下脚上地吊在半空中,脑袋充血,头晕目眩。

吴单手扒住墙沿,想把刘山抖下楼去,绳子却越缠越紧。刘山被晃悠着在墙上撞了几次,勉强抬起头,发现吴一手拿着长刀,正俯身去割脚上的绳圈。刘山心中大喊不妙,连忙伸手往墙上够去。废旧的墙体上原本有些钢筋裸露,但刘山的双手被缚,只得乱抓一气。

忽然,脚上的维系断了,刘山只觉自己沉重的身子往楼下翻去,奈何他嘴里塞着面纱,只得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哪知吼完之后,刘山发现自己仍旧挂在半空,只是翻了个个,变成头上脚下了。原来他乱抓乱舞之时,手上的绳圈正巧挂在墙体冒出来的钢筋上。刘山还来不及高兴,便感觉手指一阵剧痛,原来绳圈在救他命的同时也把他左手的拇指压在钢筋上了。

刘山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楼顶。吴把自己割掉之后,便翻身上去追向一鸣去了。

天正大亮,四周安安静静,只有自己给挂在高高的墙上。

刘山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爬上楼顶。等他回到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拆散了,只想平躺在床上睡一觉。哪知道刚上楼,便撞上了隔壁的薛阿姨。

薛阿姨六十出头,腰粗膀圆,嗓门也大,一见刘山便高声道:"这是怎么了?你又给人打啦?"

在回家之前,刘山已经去了趟警局,洗了个澡,衣服也换了,伤口也包扎了。刘山以为自己已经没那么狼狈,哪知还是给薛阿姨瞧了出来。

薛阿姨像小卫星环绕地球般,绕着刘山走了一圈,啧啧道:"你看看你看看,额头也破了,后脑勺也包起来了......哎呀,手也包起来啦,怎么啦?骨折啦?"

"没事没事,都是小事。办案时弄的。"刘山悻悻答道。一面说一面把额头上的创可贴撕了下来。那是给向一鸣用包砸的,属于轻伤。

薛阿姨道:"哎呀,你这工作啊,太危险!成天跟犯罪分子打交道。难怪啊......你说这家里人也受不了啊......"

薛阿姨还待再说,看见刘山的脸上悻悻也就闭口不谈了。

刘山赶紧岔开话题,问道:"萌萌呢?"

薛阿姨道:"好着呢,这两天挺乖,不哭不闹的。我去看了她两回,又把饭送过去了。你赶紧回家看看去吧。"

刘山一面答应着一面点头致谢,跟着掏出钥匙打开家门。薛阿姨也跟着走了进去。

门里坐着刘山的独生女儿,八九岁年纪,头发卷卷,小鼻子翘翘,穿着比自己身材大很多的外套,大概是刘山的旧衣服,更显得她年纪稚小。

刘山唤了她一声,小女孩转过头来,脸上虽然有笑,眼神却是涣散的,左手四指含在嘴里,口水顺着手脖子往下淌。

薛阿姨见了,叫喊起来:"怎么又吃手了?吃手不好啊!别吃手啦!"说完便要去把她手从嘴里拉出来。

刘山赶紧拦住,蹲在地上微笑着对女儿说:"萌萌?把手拿出来好不好?"

萌萌呆呆看着父亲,口中兀自含着手指。薛阿姨又想去拉她手,又被刘山拦住。

刘山叹了口气,起身从立柜顶上拿下一盒糖,拈起一颗放在萌萌眼前,柔声道:"萌萌,听爸爸话,把手拿出来好不好?"

萌萌这时眼睛才算聚上了焦,却是聚在糖果上。她缓缓拿出手,手指上全是口水,牵着长长的细丝。刘山任由她把糖拿去,又道:"萌萌真乖,下次别吃手了啊?"

女孩儿幸福地咀嚼着糖果,对刘山的话并未听进耳去。

薛阿姨叹道:"你这样也不是办法。该学的规矩还是要学。"

刘山合上盖子,把糖盒放在柜顶,才道:"医生说了,用简单粗暴的办法会伤害孩子的感情的,也不利于她恢复,只能慢慢引导。"

薛阿姨心想:"一个智障儿有什么感情好伤害的?不乱吃乱拉就不错了。"口中却道:"你总是给她糖吃也不好啊,现在没有糖她什么话都不听了,有糖的时候,什么话都听,这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我说啊,就应该把萌萌送到那种专门的机构里面去,你这样让她成天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啊。"

她说完便给萌萌整了整歪斜的衣领。衣领下面缝着一小块布,上面写着萌萌的名字,住址和刘山的手机号。这是刘山怕萌萌跑丢了想出来的办法。

刘山何尝不知用糖来管教孩子不过是心理安慰,但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只得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萌萌还小,慢慢来吧。"

薛阿姨道:"哎哟,不小啦,脑子方面的病,越早治越好!跟你说,我昨天看电视上那个养生节目,说是美国有一种新办法,叫海豚疗法。专门治那种大脑发育不全的孩子,什么自闭症啦,智障啦。"

虽然还未有科学证明,海豚疗法号称海豚发出的超声波式的声音对自闭症患儿的大脑有一定的激活作用,可以通过让病童接触海豚,达到治疗的目的。

自萌萌幼年被查出智力障碍,刘山就带着她遍求名医,什么偏方都试过了,却从没听过这个名词,于是问道:"海豚疗法?怎么个弄法啊?"

薛阿姨拍手道:"我不知道啊!我正要看呢,我闺女把台给转啦。"

薛阿姨一面说一面抬着头努力回忆电视节目的内容,喃喃道:"是不是要找海豚肉来吃呢?也不知是吃多少?是光吃它还是用它来当药引呢?我只听到是种新疗法,美国的,节目里那个专家特别有名..."

看着刘山茫然地点着头,薛阿姨又道:"可能会有点贵,你想想,海豚肉,不知道多少钱一斤。还要去美国。我闺女刚带我们去玩了一趟,机票就花了好几万。不过美国确实好啊,发达国家就是不一样,街上干干净净的,到处都可以坐..."

她一面说一面低头看了看萌萌,小女孩专心吃着零食,不时把口里的彩色糖块掏出来,对着阳光看看,又放回嘴里。

薛阿姨压低声音,又道:"孩子她妈妈不是有钱吗?听说她现在的爱人是开公司的?你问问她,萌萌也是她的亲闺女,不能离婚了就不管了呀。"

眼看刘山的脸黑下来了,薛阿姨忙道:"我先走啦,我还得回去做饭呢,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刘山心中虽然烦恼,却仍旧客客气气地把薛阿姨送到家门口,他工作忙,又独自带着生病的孩子,常需要邻居帮忙,万万不敢得罪了谁。于是从门后又拎出两桶花生油塞在薛阿姨手里。

薛阿姨忙道:"哟,哟,你这是干什么呀?"她一激动,嗓门又大了,声调比刚才还尖。

刘山笑道:"单位发的,您先吃着。"

薛阿姨道:"这怎么好意思呀。"

刘山道:"应该的应该的,老麻烦您。"

薛阿姨道:"我就是顺手帮个忙,你看都拿你家多少东西了......"

刘山道:"您拿着您拿着,我平时都吃食堂了,也没什么机会做饭,放我这浪费了。"

薛阿姨又推让一番,终于收下了,叹道:"你啊,也该找个对象了。家里没个做饭的人怎么行呢......"

刘山又站着听了许久,脸上都是苦笑。薛阿姨把平时那番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新词了,才转身回家,一手拎着一桶花生油。

刘山叹了口气,才关门回屋,对着镜子把刚才揭下来的创可贴又慢慢贴上。

镜中的自己满脸黝黑,额头上一块胶布,后脑勺也包着纱布,是在摔下楼时在墙面上撞的,不但缝了好几针,还把一块头发也剃了。

刘山扭头看了看,脑后的纱布隐隐有血丝沁出,他按了按伤口处,一阵刺痛传来,刘山忍不住又在心中大骂向一鸣。

这小子真是把自己害惨了,尤其是他最后撞自己下楼的时候,简直就是要杀人嘛!

"死小子,要是被我逮住,看我怎么收拾他!"刘山想。

更让他气愤的是,当他回到警局,向上级报告这起"恶性社会治安事件"的时候,上级居然完全不理。

刘山当时满身泥污,头上脸上都是血,手腕脚腕也都磨破了,还穿着一双破拖鞋。他的鞋子在挣扎的时候就蹬掉了,后来是找了老乡讨了一双烂鞋才走回来的。

他这么狼狈地在局长办公室说了快一个小时,就差声泪俱下了,哪知道头儿轻描淡写地说:"去收拾一下,好好休息吧。"

刘山简直惊呆了。就算向一鸣袭警的事情完全不追究,那么皮衣男子打人、绑人、甚至杀人未遂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刘山憋了一天,终于在局长办公室里拍了桌子,说这事儿不可能就这么结束了,向一鸣肯定有问题,皮衣男更是危险的犯罪分子,可能还要杀人,不可能就这么让他们逍遥法外了。

哪知局长一面批着公文,一面头也不抬地说,这事儿你先别管,先去医院,收拾好回家去。

刘山还待要拍桌,局长忽然抬头,两只眼睛钉在刘山脸上,一字一顿地说:"说了这事你别管,你听不懂话吗?"

刘山愣住了,他在这个局长手下也好几年了,从没见过头儿这么严厉。要说头儿平时对自己还不错,工作上固然大力支持,而且知道自己家里有困难,常常照顾自己,让自己多回家,多陪孩子。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疾言厉色起来了。

局长看刘山蒙住了,脸上的脏汗还在往下淌,也有些过意不去,轻声道:"这事儿咱们管不了,是上面的意思。"

此刻刘山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道:"上面是谁呢?上面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向一鸣还认识什么高层?还是说那个穿皮衣的不是一般人?"

想起皮衣男,刘山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那男人的身手的确不是一般人,而且那把刀......如果不是向一鸣撞了自己,自己可能已经被割喉了,如果不是运气好,挂在了墙上,自己也早就摔死了。

想到这些,刘山的手心开始冒汗了。一路上穷追猛赶,竟然没意识到这一天一夜的经历,竟然是如此凶险。

那么向一鸣犯了什么事呢?那皮衣男又是谁呢?向一鸣说的什么病毒?抗体?

刘山越想越是头晕,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虽然疲累,还是把萌萌哄睡了之后自己才上床,一倒下,便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好不痛快,一直睡到第二天大亮,要不是咚咚咚的敲门声,他还得再睡上半天。

刘山翻了个身,敲门声还是不停,估计是薛阿姨又来看萌萌了。刘山不敢怠慢,勉强爬起身来,拖着步子去开门了。

哪知门外却站着一位青年女子,妆容精致,正是刘山的前妻李小玲。

一见李小玲,刘山的笑脸立刻垮下来了,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李小玲朝屋里看了看,见刘山没有让自己进屋的意思,只得怯怯说:"我给你发过快递,两次都被拒收了。我昨天也来过,家里没人,薛阿姨说你加班去了。"

李小玲穿着高跟鞋,披着薄薄的羊毛外套,年纪虽然不很年轻,但是保养得不错,加上天生丽质,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

刘山穿着警队发的短袖,下面只穿了条旧秋裤,光脚穿着拖鞋,头发乱糟糟的,脸也没洗。

李小玲看了看他,轻声道:"头怎么了?又受伤了?"

刘山不答,转身进屋找了根烟点燃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李小玲怯怯地进了屋,客厅里堆满杂物和萌萌的玩具,除了沙发外唯一能做的椅子上放着一只不锈钢饭盆,里面还有些剩饭,已经干成壳了。

李小玲想坐又不能坐,只得从皮包里抽出一只信封,是被退回来的快递邮件,道:"这里有张银行卡,里面有五十万,密码是萌萌的生日......"

"拿回去。"还不等李小玲说完,刘山便道。

李小玲道:"你还是留着吧,萌萌还得看病,以后要去看护所,费用更高......"

"萌萌的事情不用你管,"刘山道。

他吸着烟,想找个地方掸烟灰却找不见烟灰缸,手不小心一抖,烟灰落在了沙发上,他又伸手去拍沙发。

"不是我要管多少,"李小玲道。

她迟疑了一阵,终于道:"主要是我要走了。去天城。也是为了小宝以后的教育。小宝的爸爸说,地方上没有什么好学校,大城市的资源好些。"

小宝是李小玲再婚生的孩子,男孩儿,健康聪明。李小玲生了萌萌之后,原本不敢再生,怕再有问题。哪知道再婚后,意外怀孕,心惊胆战地生下来,发现竟然一切正常,李小玲固然欣喜若狂,对于这个新的家庭更加依恋了。

李小玲道:"所以,我怕我以后回来的机会少了,以后你和萌萌......"

刘山本来在拍着沙发,忽然大力地拍了两下,高声打断她道:"走就走呗。萌萌有我,不用你管!"

李小玲道:"那你把这个卡留着,小宝他爸爸说......"

刘山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道:"说什么啊!关他什么事啊!萌萌有我带着,她一辈子吃不了亏!"

刘山的脸已经涨红了,大声道:"跟你说!我还要带萌萌去美国看病!去美国!美国有海豚疗法!专门治萌萌的病!"

刘山一面吼着,李小玲眼里已有泪水,颤声道:"刘山,我知道你怨我。是我不好。但是你成天不着家,萌萌又这样,我不能把我的一辈子都搭在里面......"

她见刘山只是喘着气不说话,又颤巍巍举起信封,轻轻道:"这卡......"

"谁要你的卡!"刘山道。

他一把把李小玲连卡带手都抓住,拖着往门外推,边推边道:"走走走!以后不管你去哪儿,都别回来!"

李小玲已经哭出声来,肩膀上的羊毛外套也耷拉下来。

刘山一把把她推出门外,使尽全身力气摔上了门,把墙都震得嗡嗡作响。

刘山靠着门,觉得全身上下,从内到外,新伤加旧伤,仿佛同时一起发作了,难过得厉害。

他喘了好一阵气,才把心中的怒火平息下去。想要抽口烟,却发现手指间夹着的只剩下了烟屁股,于是直接扔到地上,用脚捻灭了。

这时他才发现,门缝底下李小玲不知何时把信封塞了进来。刘山赶紧拉开门,发现走廊里已经是空空荡荡。

他回到屋里,捡起信封倒出来一看,里面果然有张银行卡,刘山瞟了一眼卡面,忽然怒气升腾,猛地把卡往对面墙上一砸。

卡片掉在地上,蹦了好几下才躺平,只见大红色卡面上,印着一行字:"快乐储蓄,幸福一家人"。

刘山的气还没喘平,又有人咚咚咚地敲门了。

刘山猛地拉开门,口中骂道:"你他妈有完没完!"

门外却站着自己新来的同事小程,一脸惶恐地看着自己。

刘山知道定是把小程吓着了,赶紧让他进屋,问有什么事情。

小程兀自惊魂未定,他参加工作不久,头回见刘山的脸色如此难看,过了好一阵才道:"刘哥,是工作的事情。小河沟那边出了桩命案,死了一个男的,二十八九岁,看样子是本地人。"

刘山道:"淹死的?"

小程道:"尸体是在水里发现的,但是致命伤在脖子上,看样子是利器伤害。局长看你今天没来上班,让我赶紧来叫你。"

刘山一听,立刻想到了向一鸣和皮衣男手中的长刀,心中咯噔一声,暗道:"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