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旧相识
向一鸣见过宰牲口的场景。绑在四蹄上的绳子一收紧,牲口便倒地了。跟着屠夫便会压在它身上,把头向后扳起,露出脖颈,再来就是刀进血出。牲口的脸紧紧贴在地上,大鼻孔呼呼出着气,把地上的尘灰也激起了。血液粘稠得像是黑色的。
有回向一鸣下乡采访,正逢村里杀牛宰羊,一个篮球场般大小的土地全给染得鲜红。屠夫精赤着的上身几乎要钻进牛肚子里,捧出来的肠肠肚肚堆了满地。
牛虽然早已死了,面容却十分安详,目澄如水,看着屠夫在自己体内进进出出。牛头旁边不远是一排割下来的羊头,表情各异,都安静地围观着。
此刻向一鸣的脸也被人按着贴在地上,但他可不想这么安静便死,只感觉喉头上的大手松开一点,别扯开了嗓子喊道:"救!----啊!----"哪知地下潮湿,他一张口便被灌了满嘴泥浆,喊出来的声音也含混不堪。
向一鸣正待再喊,忽听背后那人怒道:"喊什么!向一鸣你喊毛啊喊!"
向一鸣只觉背上一紧,被人提起仰面扔在旁边。闹了这么久,此刻天已微亮,朦胧的天光下,向一鸣这才看清来人的样貌,惊道:"刘......刘警官?"
追捕向一鸣的人正是刘山,是他家乡的警察,前不久向一鸣在老家卧底揭露非法小煤窑的时候,刘山曾参与此案。
因为案后附近矿山又出了人命,刘山想起向一鸣,想找他聊聊。本来只是寻常家访,刘山着了便装,也没带同事,哪知道这小子拔腿就跑,刘山更觉得他心中有鬼,便追了上来。
这会儿刘山跟向一鸣一样,满头满脸都是树叶草屑,夹克衫上也沾了泥,高声到:"小东山那边的矿井你是不是也去过?老姜的矿上也死人了你知不知道?"
向一鸣呆了呆,问道:"是公羊会让你来的吗?"
刘山莫名其妙,道:"啥?老姜的矿上安全有问题,你是不是知道了没告诉我们?你是不是收他的好处了?"
向一鸣道:"老姜是谁啊?我不认识老姜啊。我只在小西山采访过,那是老齐的矿啊?"
刘山道:"你真没去过小东山?你真不知道老姜的矿有问题?"
向一鸣道:"我是真不知道啊哥!我只在老齐的矿上干过,他不是已经进去了吗?你问问他就知道了,要么你问问当时一起在矿上的人。"
刘山斜眼看了看向一鸣,忽然在他脑门上打了一巴掌,道:"那你跑什么?啊?你说你跑什么?"
向一鸣捂着脑袋道:"我不知道是你啊。"刘山道:"我在后面喊了你多少声?你不知道?"
向一鸣道:"我真没听见是你啊?"
当时向一鸣忙着逃命,哪顾得上分辨来人是谁。他抱着头从指缝里看了看刘山,怯怯道:"哥你真不是公羊会派来的啊?"
刘山道:"什么公羊母羊,你赶紧起来,跟我回趟办公室。让你跑这么快,上回在矿山抓老齐的时候就属你跑最快,还不是被我撵上了,这次还撵不上你了?"
向一鸣慢慢爬了起来,陪笑道:"上次我不是怕被牵连吗?我以为是老齐的人追我呢。"
"牵连了吗?牵连了吗?"刘山道。
"没没,你还说我揭发有功,还请我吃饭来着,咱俩还勇斗歹徒呢!"向一鸣道。
刘山道:"起来起来,跟我回去!"
向一鸣想就算刘山没有坏心,这进警察局了肯定出不来了,没准还没进去就给公羊会的人截住了,于是赶紧道:"刘哥,我真去不了,您就放过我一回吧。我有急事。"
刘山道:"你能有什么事?赶紧的,赶紧的。"
向一鸣求道:"我真有事!要不回头我找您去吧?"
刘山道:"你找我?你知道我找你多费劲吗?我打电话去你单位都说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我猜你就是跑回老家来了。"
向一鸣还想求求情,刘山推了他一把,道:"赶紧走吧。也就是做个记录,用不了半天。"
向一鸣没法子,只好往大路上走去。刘山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从怀里摸烟出来,嘟囔着说:"我说你跑什么呢?你一跑,我倒来劲了,这是职业病,得治......"
向一鸣忽然转过头,笑道:"刘哥,给我一根吧。"
"哟?你也抽烟啦?"刘山说完,递给向一鸣一根,却没找到打火机,在胸口摸了一阵,心想准时刚才按住向一鸣的时候掉在地上了,于是转头去找。
刚一低头,忽然背后被猛蹬了一脚,扑通一声便栽在地上了。等刘山跳起来,向一鸣已经跑出二十米远了。
刘山火冒三丈,跟着便追了出去,边跑边抹脸上的泥巴,骂道:"小混蛋!"
向一鸣跑得虽快,但是四周没有树林,只有直直的一条土路,向一鸣的优势并不明显。
刘山认定了向一鸣肯定是做了亏心事,追得更加来劲了。他年过四十,身材高大,肚子有些发福,但是手长脚长,跑起来步子极大。
刘山又恨又怒,嘴里的沙子在槽牙上咬得咯咯直响,心想我今天还奈何不了你个小崽子了?于是拿出年轻时在警校跑马拉松的气势,把肚子上肥肉吸了又吸,甩开膀子跑起来。
天刚黎明,乡村土路上狂奔着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人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相差不过十多步,向一鸣跳下土路拐进了一片小平房。平房是待拆迁的,住户都已经搬走,房子都已破败,地上全是垃圾杂物。
刘山脚下咔嚓咔嚓地踩着碎玻璃,烂棉被,跑得慢了些。而向一鸣在平房区东一钻西一窜,甚是如鱼得水。两人的距离渐渐隔得远了。等向一鸣奔到一处小院儿,背后已经不见了刘山。
向一鸣百忙之中,先把房门撞开了,跟着绕到房后要翻墙逃走。心想,如果刘山来了,必会先去屋里看看,就这么些功夫,自己早就跑远了。
哪知道,土墙年久失修,早已粉脆了,向一鸣刚攀上墙沿,手里抠着的地方便松了,连人带砖摔了下来。
待他要再翻一回,背心已给刘山扯住。刘山把他往墙上一扔,大声道:"你小子!"跟着大大地喘了两口气,才提气道:"混账!"
刘山见左右路窄,前后又都是墙,把向一鸣放开,指着他鼻子问:"说吧!你小子犯什么事儿了?"
向一鸣张着嘴,瞪着眼,像是在发呆,刘山正要伸手去推他,向一鸣冷不防抡起斜挎包,给了刘山脑袋一下。
仓皇逃命中,他倒是没忘了这个捡来的破背包,背包里还有他偷来的碗。
现在,碗已在刘山头上砸碎。刘山懵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到背后去摸武器,却摸个了空。他暗自后悔,心想我怎么没带家伙呢?怎么没想到会碰上个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呢?怎么没想到以前一起吹牛聊天的向一鸣是个坏人呢?
后悔也没用了。刘山大喊:"你小子!敢打警察?"
看着刘山额头上的血,向一鸣也有些心慌,从包里摸出一块碎瓷片,指着刘山喊道;"别过来!老子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刘山道:"你要干什么?你敢!"
向一鸣拿着瓷片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捏得紧了,反而把自己的手划破,血珠顺着手掌心滴落下来。他左右一看,并无逃路,心中又急又悲,嘶声道:"刘哥,你放过我吧。有个叫公羊会的单位要杀我。他们说我有抗体。你们都感染了病毒。他们要抓我回去做实验,要用我来做抗体,我就活不成了......"
刘山听着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见向一鸣满脸泥污,两眼发红,心道:"这小子是疯了吧?"
正发愣中,向一鸣忽然把瓷片往刘山脸上一扔,转身朝屋后跑去。
房屋和土墙之间的小路甚窄,刘山追了两步,双肩就卡在墙上,向一鸣却像小猴子般噌地钻了出去,转眼就跑到院子里。刘山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院门,恨道:"呸!小混蛋!"
哪知向一鸣刚跑出院门就被一只大手捉住后颈提了起来,双脚兀自翻腾。
吴来了。
吴左手提着向一鸣,右手拿出麻醉注射器,正要将他麻倒。冷不防,向一鸣在空中回身一拳,打在吴的胸口,烂泥和着鲜血喷在吴的胸上脸上。
吴低头看了看,崭新的皮衣上全是污渍,跟着怒目圆睁,一记重拳,打在向一鸣脸上,直把他打飞出去,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刘山眼看吴抓住向一鸣,又把他打飞,当真是目瞪口呆。他好容易从窄缝里挤了出来,跑到跟前一看。向一鸣脸朝下躺在地上,四肢软绵,不知死活。旁边一个高大的男人擦完脸,正在擦他的皮衣。
刘山冲吴喊道:"你谁啊?什么情况?"
吴擦干净衣服,并不答话,只是朝刘山走来。
刘山后撤了一步,道:"你要干什么?"
吴仍旧沉默,却手臂一长,闪电般地把麻醉针拍在刘山脖子上。
刘山瞧着吴干净冷漠的脸,眼睛发直,跟着便人事不知了......
待刘山渐渐清醒过来,只觉得日光耀眼,晒得脑门发烫,还以为在家里睡觉忘记拉窗帘了。他想抬起手臂来遮在额头,却抬也不动。
一睁眼,才发现太阳已升到中天,自己倒在地上,双臂给绑在身后,双脚也牢牢绑住。最难受的是嘴里不知给塞了什么东西,直顶到喉头,还带着刺鼻的汽油味。
刘山好容易才坐了起来,才看清,原来自己在一个破厂房的楼顶平台上,四周堆满了废旧棉纱和垃圾,浸着机油和污水,自己嘴里塞着的就是这个。刘山一阵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一抬头,便看见向一鸣就在不远,跟自己一样被绑得结结实实,嘴里塞满棉纱,腮帮子像小松鼠般高高鼓起。
这只小松鼠不知道已经清醒了多久,正在拼命挣扎。刘山自睁开眼便觉得全身疼痛,被绑着的地方更是痛得厉害,连转身都困难,向一鸣却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橡皮泥般的身体扭来扭去,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哼哼声。
刘山想叫他一声,嘴里发出的却是"呜呜呜"的声音。哪知向一鸣连头也不抬,兀自扭动着身子,也不知道要干什么,难道能跟大蛆一样扭动着逃走么?旁边不到两米远便是平台的边沿,也没个栏杆,掉下去怎么办?
刘山又"呜呜"叫了两声,心中暗骂向一鸣笨蛋。这种情况,只能两个人齐心合力,背对背先试着解开对方手上的套索,再想办法一起逃走。他见向一鸣不理自己,只好在泥水里打了个滚,滚动到向一鸣身边,又"呜呜"叫着,示意他帮自己解开手上的绳子。
向一鸣仍旧不理,在刘山看来,这小子想逃命已经到了发疯的地步,脸上脏污不说,口涎顺着下巴滴在胸口上,拉出的细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刘山没办法,只好用肩头去撞向一鸣。只撞了两下,向一鸣忽然侧过身子,狠狠踹了刘山一脚。
刘山全没提防,立刻栽在了泥水中,心中那叫一个气急败坏,大喊:"操!"
向一鸣踢翻了刘山,连一秒钟都没停歇,又挣扎起来。他两眼发直,鼻孔张大,仿佛想活生生地把绳索崩断一般。
刘山滚动了半天,才从地上坐起来。他瞪着向一鸣,连眼珠子都突出来了,心道:"你小子!死定了!"
便在这时,向一鸣腰一挺,终于把绑在背后的手从屁股下面绕到了胸前。他挣扎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
眼看着向一鸣欢喜若狂地开始用手指解脚上的绳子,刘山先是一呆,接着便怒气冲天,心道:"再让你小子跑了,老子就不是人!"
他的身材粗大,没法像向一鸣那样灵活转挪,着急中左看右看,忽然在一堆棉纱下发现了一截露出来的钢筋。
钢筋的断头因为风雨腐蚀,出现了粗糙的缺口。刘山已经没力气挪过去了,直接半躺在地上,伸脚过去把绳子放在锋利的缺口上磨了起来。
他一面磨,一面不时侧头去看向一鸣,生怕他先解开绳索逃走。其实,绳子很粗,绑得又牢,向一鸣虽有双手,竟然一时解它不开。
在露天的平台上,烈日曝晒下,两个人进行着逃跑的比赛,虽然无声,但是激烈:一个十指翻飞松绑,一个两腿抖动磨绳。
刘山年纪大些,又要不停地快速抖腿,过得片刻,腰腿就酸得要命,却不肯放弃,不时转头过去恨恨瞪向一鸣一眼。
向一鸣却头也不抬,他虽然不信任刘山,但他知道,真正与自己的比赛的是公羊会,他要赢过的人,是吴。
此刻,吴正在平台的下一层打着电话,电话的另一头,克里斯正面无表情地听着。
黑暗的办公室里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克里斯带着尾戒的小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节拍。
杜若兰的尸体已经处理掉,她的实验结果,甚至使用过的实验仪器都已经处理掉。冯舟虽然是自己安排在杜若兰手下的眼线,但是这样年轻的中国书呆子能干什么大事呢?克里斯心想,要想手脚利落,还是得靠自己。
如今,向一鸣已被抓住,拯救他的配方已毁。克里斯在皮椅中转了转身子,伸手够来了倚在桌边的手杖,他一手拿着听筒,一手细细抚摸着杖头的装饰。银色的羊首常年在他的手心中捂着,光滑温润,与墙上挂着的雕塑一般的形状神情。
克里斯凝视着手中的羊首,嘴角隐隐有些笑意,口气却仍旧冷冷,用英文道:"把炼金术师带回来,其他的,解决掉......"
天台之上,无声而激烈的解绳子大赛仍旧在进行。参赛队员向一鸣十分专注于比赛,全程没有看竞争对手一眼,他的身材虽然矮小,但是动作灵活,目前看起来赢面很大。
参赛队员刘山发明了在废旧钢筋上撕拉绳索的办法。虽然不能把绳子磨断,但是可以把绳圈拉松,只要有一只脚能够脱出来,他就有可能获得胜利。
刘山满头大汗,口中发出"呜呜"之声,却不是在跟向一鸣打招呼,而是给自己打气。他的鞋子早已蹭掉,衣服也湿透,索性平躺在地上凭着感觉撕拉。
忽然刘山的脚上一松,他猛地便弹坐起来,却发现双脚仍旧绑着,一个绳圈却松脱了,绕在脚边。
刘山心中狂喜,正要一圈圈把绳子绕下来,却发现方才遇见的皮衣男子不知何时走上平台,正快步朝自己走来。
刘山慌忙中往后挪了又挪,却发现背后便是楼沿,下面足足四五层楼高,只好把双脚往地上的棉纱堆里一塞,指望不让吴发现自己脚上的束缚已松。
向一鸣看见吴来了,顿时心跳如雷,哪知吴却看也不看自己,径直朝刘山伸出手去,揪住刘山的胸口把他提了起来。刘山跟吴差不多高大,吴提着他却毫不费力,另一手伸到背后,摸出一把刀来。
那刀甚长,有如一把短剑,刀身轻薄光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刀柄处镶着银色的羊头装饰。刘山叫不出声,口中只发出"呜呜呜"的吼声,心中大骂的全是脏话。
吴正要把刀子向刘山颈上割去,忽见向一鸣跳将起来,往刘山身上一撞。刘山身处楼沿,体重又大,当下便往楼下栽去,吴正要回头去抓向一鸣,脚踝却猛地一紧,只感到一股大力把自己拖下楼去。而向一鸣已向远处跑去。
原来吴在揪住刘山的时候,一脚踏在刘山脚上松下来的绳圈当中,他没知觉,却被向一鸣看在眼里。
向一鸣脚上的束缚已解,他心知撞吴不动,便不动声色。他还道吴要去给刘山松绑,只等吴踩进绳圈,猛地跳起把刘山撞下楼去,吴一分神也给拖下去了。
这一下原本极险,弄不好自己也跌下楼去。然而向一鸣孤注一掷,居然成功了。
等吴反应过来,刘山已经跌了下去,将近一百公斤的力量拖着自己也往下冲,他想也不想,单手扒住墙沿,靠着五指的力量,竟然挂住了,然而要翻身上来,却万万不能。他脚下倒挂着刘山,两人在高空中晃晃悠悠,眼看着向一鸣逃走。
向一鸣的双手绑着,两脚却跑得上下翻飞,满是泥污的身影越奔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