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酒干倘卖无

又一次例会终于结束了,世界的领袖们听克里斯做了整整五个小时的汇报。汇报的内容从最近的血样分析,到病毒研究的最新进展,全是数据和公式,还夹杂着无数的专业术语。

当克里斯念完最后一页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拯救世界也是一个苦差事啊。

艾瑞克假装伸了个夸张的懒腰,好像动画片里的小动物刚起床似的,笑道:"我的老天爷,如果病毒不杀死我,听这些报告也杀死我了。"

不少人笑了起来,环形巨幕上严肃的脸庞们活跃了很多,克里斯也礼貌地笑着。

艾瑞克很是满意,每讲一个笑话,他的信心就会增加一倍。

他对着克里斯一仰头,道:"那个研究怎么样了?"

克里斯道:"什么研究?"

艾瑞克看看周围的人,笑着对克里斯一挤眼,道:"就是那个研究啊。"

还不等克里斯回答,一个北欧国家的首领便道:"都说了那个研究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艾瑞克撇撇嘴,道:"别急啊,科学是会进步的,从前的人还以为地球是方形的呢。"

北欧首领却真的急了,大声道:"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病毒在寒冷地区暴发的时间会靠后!没有!"

艾瑞克耸耸肩,道:"好啦,如果是真的,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坏处,贵国境内的房地产已经热得烫手啦。我好几个部下和企业界的朋友都在跟我抱怨,连他们都要买不起贵国的房产了。"

北欧首领道:"如果他们都要跟您一样要求在北极圈附近拥有一座私人岛屿,那的确是比较棘手。听说您的太太和孩子们都已经搬过去了?"

艾瑞克道:"还没有,光是装修和囤积补给就得半年,何况我们家的人比较多......真该死,为什么我要带我的前妻上去,都是为了孩子。没办法,我是个居家男人。"

北欧首领道:"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这只是一个谣言,是迷信!"

艾瑞克道:"谁知道呢?也不知是谁最先传出来的。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总要做点什么。放心吧,现在消息只限定在少数人当中。你新增加的邻居只会是在座的人......和他们的朋友。"

北欧首领还想争辩,一个非洲首领插口道:"得了吧,你以为我们想去那个寒冷潮湿的地方吗?那里的冬天真是个噩梦,什么也做不了。如果可能,我宁肯呆在自己家的冰箱里!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好好管一管你们的房地产商,他们简直是敲诈。直到现在,我的弟弟,我的亲弟弟,还在排队等待购买安全地区的房子。"

北欧首领抢道:"不是安全地区,没有安全地区!"

非洲首领却自顾自地说:"难道你要我搬过去了,我的弟弟却没法过去?如果病毒的信息泄露了,就算是谣言,全世界的人都会想搬到你的地盘上去,难道你要我的弟弟跟难民一起抢吗?"

"噢,不!难民......不要难民!"北欧首领道。他的脸色变得更加丧气,好像"难民"两个字比病毒还可怕。

"到时候肯定一团糟。我们绝不可能接纳任何难民!"北欧领袖斩钉截铁地说道。前几年战乱频发,他的前任就是因为大量难民入境的问题而下台。他身边几名高纬度国家的领袖也都纷纷点头。北欧领袖又加了一句:"这是我国国民的选择!没有人愿意家门口有流浪汉。"

非洲领袖道:"那你要大家怎么办?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住在中低纬度地区。"

北欧领袖没有说话,眼见会议就要陷入尴尬的沉默当中,艾瑞克立刻道:"买个冰箱?"

笑声又响起了。

艾瑞克再次感到自己的幽默感拯救了全世界,心满意足地环视屏幕一周,又道:"所以说,大家要注意保密,知道的人越少对在座的各位就越是有利,哪怕是亲人,也要有选择性的,毕竟,资源是有限的......"

"不过,话说回来,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运的,他们只会幸福地生活到最后一刻,然后平静地死掉。而我们,我们还要饱受折磨,还要开这些倒霉的会,但这就是我们身为领导者的使命,"艾瑞克越讲越大声。

"当然,如果找到抗体,在座的各位肯定会优先接受治疗,毕竟我们身上责任重大。而且既然能够坐在这里,我们已经代表了人类的最高水准,我们必须确保精英群体的存活。你说是不是呢?克里斯。"

克里斯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他才算不上什么"精英群体"呢,他不过是利物浦码头上一个混血小崽子,还天生瘸了一条腿,连猫狗都比不上。

克里斯的父亲婚后留在英国,在码头开了家炸鱼薯条店,收入虽然微薄,但总过得去。哪知有一天上街竟然一去不返,从此失去了音信,大概是被当成非法居留的华人,给遣送回国了。

克里斯的母亲心力交瘁,很快去世了,没多久克里斯的弟弟也死于肺炎和营养不良,而他因为出色的数学天赋在孤儿院中脱颖而出。成名之后,他虽然穿着讲究,却没一天把自己当成"精英"中的一份子。

视频会议之后,克里斯坐在一大堆资料面前,环形的巨幕已关闭,如同一口深井般把他围在中间。他摘下了眼镜,闭眼揉着眉心,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呢?看看领导这个世界的人就知道了。

一旦他们发现了向一鸣,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他,取得活命的宝药。世界也因此而幸存了。

然而,日复一日的生存,我们是否创造出一个值得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克里斯认为"犀牛"是一个机会,准确的说,向一鸣是一个机会,一个改变世界的机会。

现在,这把打开新世界的钥匙,居然逃走了。为了躲过各国的眼线,追捕的工作的确难上加难。然而克里斯相信,吴会把向一鸣带回来。很快就会带回来。

###

向一鸣在父亲的病房听到脚步声后,很快,房门就被撞开了。

房中却只有一个昏迷不醒的老人。窗户开着,窗外的树影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摇动。

向一鸣合身扑在树干上,顺着枝杈往下跳,只觉成千上万条树枝抽打着自己的头脸。

好容易踏上最低的枝杈,脚下的树干却啪地断裂了,向一鸣从两米多高的地方跌落,仰天摔在草地上,瞥见病房的窗台上有个男人正往外看,房间的灯光从他脑后射出,虽看不清面目,却见那人头猛地一低,似是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向一鸣。

向一鸣顾不得背后疼痛,跳将起来,往田野黑暗处奔去。隐隐听得背后有人大喊:"别跑!"

向一鸣好好睡了一觉,睡前又让李伯伯给他煮了一大碗面吃,此刻如同加满了油的摩托车,越奔越快。

此时天已黑尽,南方多阴云,晚上一丝月光也无,旷野之上,一片黑茫茫。

向一鸣顺着田埂奔了一阵,刚拐过一个弯便翻身溜进路边的小沟。向一鸣趴在沟底的湿泥里喘平了气,才轻轻爬上沟沿,像青蛙那样一抬头,果见适才奔过的路上有人追来。向一鸣一面望着那黑影,一面往后退,只要退进地里的果林,便可以在黑暗的掩护下逃走。

他匍匐着慢慢后退,生怕压断了枯枝发出声响,哪知道后半身刚退进林子,忽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啪"地打在自己脸上,一人怒喝:"跑哪去?"

向一鸣两眼一花,顿时头晕目眩,灯光背后虽只有一人,但是身材高大,黑栋栋地向自己压来。

向一鸣从地上弹了起来,扎进果林。他个子矮小,又极其灵活,在低矮的林子中窜来窜去,后面的人始终追他不上,但是雪白的手电光却总是在他脚后跟上扫来扫去。

向一鸣没命地狂奔,好容易把来人甩远一些,却发现林子也已跑到了尽头。

向一鸣举目一望,只见左边一片黑暗,全是田野,右边远处有些灯光,似是一处村镇。

向一鸣当记者的时候在农村被追过多次,知道在旷野之中,只要对方手握光源,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于是撒腿便往灯光处奔去。

还未奔近,先闻一阵音乐声。向一鸣又跑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不是什么村镇,是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在空地上搭了舞台和天棚,灯火通明,乐声嘈杂。

南方农村的丧事,有时候办得比喜事还热闹。近年来,人们都有钱了,操办起来就更加轰轰烈烈了。

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皮衣女子站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主持着这场盛会:"爸爸虽然走了,但是儿女们对他的爱,永远留着!下面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当然,我们希望老人入土为安,这首歌,不是让老人家回家看看,而是让儿女们常回家看看!"说完便自己先扭着屁股摇摆了起来。

跟着大音响里便播放出了配乐声,震耳欲聋。女主持人说话时带着厚重的当地口音,唱起歌来更是堪比配乐诗朗诵,声音之大,响彻云霄。

向一鸣不敢直接走进场去,瞄到场边平房上有扇小窗,便翻了进去。

屋里空无一人,干燥温暖,向一鸣靠在家具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只听音乐声仍阵阵飘进屋来:"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

向一鸣歇过气来,口中干渴得厉害。看见地上摆了一只瓷碗,里面好像有水。他端起来想喝,却发现碗中装着的是白酒。

向一鸣只喝了一口,环顾四周想再找点吃的,却猛然发现自己身后竟然停了一具尸首:是个干枯的老头儿,脸上抹了白粉,还涂着腮红。两只手交叠放在胸前,枯瘦如鸡爪。

向一鸣吓得魂也飞出来了,手中的酒碗险些跌在地上。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他靠着歇气的"家具"竟然是具玻璃棺材。大概是被自己牵动了,上面盖着的黑布退了下来。

向一鸣采访时见过不少尸首,从没这次这般吓人。

外面乐声喧嚣,老人孤零零地停在棺里。他看起来不过六十多岁,滑稽的妆容下,是张操劳了一生的瘦脸。黑色的寿衣虽是崭新的,却有些不合身,手脖子和脚脖子都露在外面。

这老人也曾跟向一鸣一样年纪,在几十年中为了生活,为了家人,耗尽了所有的能量,直到油尽灯枯。

一个人倘若为了别人奉献一生,别人待他究竟如何?

想到这,向一鸣叹了口气,正想找路出去,转身却猛地发现屋里多了一人。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娃不知何时溜到自己身后,臂上带着黑纱,正歪头盯着自己。

向一鸣这次才是真的魂飞天外,手中的酒碗锵啷一声打得粉碎。还好屋外乐声震天,没人听见屋里的响动。

向一鸣和那个男孩就在音乐声中默默互看了一阵,忽然那男孩开口道:"抱我上去。"

向一鸣道:"啊?"

男孩又道:"抱我上去。"

向一鸣怕他忽然叫喊起来,只得抱起了他。

只听男孩又道:"抱我去找爷爷。"跟着对棺材里的尸首一指。

向一鸣没法,只得抱那孩子走到棺材跟前,头皮也都发麻了。

那孩子不等向一鸣走近,便从他怀里把身子探向棺材,跟着伸出双臂,小手一放,把几颗花生放在玻璃棺上,一面道:"给爷爷吃。"

向一鸣心中一动,呆呆地看着老人,怀中的孩子扭头问道:"爷爷什么时候起来?"

向一鸣不知如何回答。那孩子又问:"学校明天开运动会,爷爷来不来看?"

向一鸣看看孩子,又看看老人,答道:"会的,爷爷会看到的。"

屋里的种种经过,屋外半点也不知。乐声喧嚣中,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正暗暗心忧丧事的花费:公公去世,老公非要大办。家里虽然小有储蓄,但也不到大操大办的地步。自己当年结婚,可只是请了两桌亲友。何况有些亲友,越来越小气,来吃来喝,竟然不表示一下的。自己想要少请几桌,竟然被夫家说成是不贤不孝。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十多年,竟然落下这么个名声。

"人死前不尽孝,这会儿来表什么孝心?"主妇正自气苦,忽觉衣角牵动,低头一看,原来是儿子,仰面望着自己道:"妈,爷爷屋里有人。"

主妇道:"啊?"

孩子道:"他还把碗打烂了。"

主妇怒道:"谁又把什么打烂了?"

孩子道:"他还说爷爷要来看我的运动会。"

主妇听孩子越说越莫名其妙,怒从心中起,反手一巴掌把孩子打坐在地上,怒道:"胡说什么?"

孩子立刻大哭起来。主妇心中更烦了,又道:"哭什么?你的黑纱呢?扯到哪里去了?"

那孩子好不委屈,只顾着大哭,也不答话。

那条黑纱现在正戴在向一鸣胳膊上。他本来就其貌不扬,又说一口本地方言,装作吊唁的客人当真是天衣无缝。

只见场子里酒桌,麻将桌有数十桌之多,天棚上横七竖八扯着网绳,绳上密密麻麻挂着来客送的礼物,毛巾被啦,热水瓶啦,还有腊肉和香肠。人声,搓麻声,响成一片。

向一鸣沿着场边慢慢走着,心想只要淌过这片人群,找个地方钻出去,四面八方,谁知道去哪里追我?

他正走着,忽然手臂给人一拉,回头只见一个老乡满脸酒气地望着自己,笑眯眯地说:"老弟,来嘛,打一圈吧。"

向一鸣一怔,正要推辞,忽然看见桌上还有两个人,均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有一个还说道:"三缺一,就差你一个了,来嘛来嘛。"

向一鸣只得道:"我......我不会打。"

那老乡道:"不会打?你是哪里人喔?我们这里没有不会打麻将的人。"说罢跟桌上的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向一鸣做贼心虚,生怕自己已经给认了出来,顿时语塞了。

还好这当口上,女主持人又喊了起来:"亲友们!朋友们!让我们来唱响下一首歌,把这首歌送给爸爸!"

底下的人群欢呼起来,抓住向一鸣的老乡也松开了手。

女主持人道:"这首歌是首老歌,叫做《酒干倘卖无》,说的是父亲的养育之恩。会唱的亲友们,请跟我一起唱!"

底下欢呼起来,口哨声响成一片,向一鸣赶紧找了个缝隙钻出场去,直跑出好远,四周漆黑一片,才找了堵矮墙,靠着歇歇。

直到这时,向一鸣才有机会想想逃走前的事情。

当时唤醒他的"嗒嗒"声,仿佛仍然回荡在耳边。若不是爸爸敲击床边,自己在梦中就被抓住了。

"是爸爸救了我!"向一鸣想道。

医生说过,爸爸再也不能醒来,但是昏迷病人中有些仍保留着基本的条件反射,比如说时不时的抽搐或者颤动。

"难道冥冥中,爸爸还想着要保护我?"

这想法虽然荒诞,向一鸣的眼眶却热了。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命比起全世界人的命,是何其微小。因为自己的逃走,几十亿人会死,里面不知有多少好人,聪明人,伟大的人,比自己重要的人,有家庭的人。

向一鸣什么都没有,连父母都没有,如果有父母,世界上至少有人会心痛他,为他着想。现在呢?甚至没有一个人会问问他害不害怕。

如果世界上都死光了,他当然会害怕。但他更怕死。

忽然,远处的歌声飘飘渺渺地传来了。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歌词断断续续地传来,向一鸣热泪盈眶,忽然想变回那个小婴儿,蜷缩在父母的怀中,被疼爱,被怜惜。

他全身颤抖,几乎要跟着唱起来,却忽然觉得喉头一紧。

一只大手抉住他咽喉,把他按倒在地,一个高大的身影盖在向一鸣头顶,把朦胧的天光都遮住了。

向一鸣本能地挣扎了两下,那手却如铁钳般。

向一鸣万念俱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公羊会大门口那尊羊头的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