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爸爸
向一鸣快累死了。
两天骑行了六百多公里,他就像鬼一样,瞪着眼,挣着脖子,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喘气声。
向一鸣以前也骑过长途,却从没如此累过,关键是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多休息,也连吃饭也在车上。
他盯着路牌,心想只要到了下一个县城就停住歇会,但是每次到了下一个县,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往前蹬,好像已经和自行车长在了一起。
停下来容易,再上路就难了。所有的痛苦再重新骑上车的那一刻又要重复一遍。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逼到一个极限,直到身体麻木,然后让惯性完成最后的工作。
终于,离爸爸住的村子不到十公里了。向一鸣拐下土路,找了片密密的小林子,哪知脚一沾地,立刻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他的腿,几乎没有知觉了。
向一鸣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松软的草地就像大床般把他拥在怀里,说不出的舒服。向一鸣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阵,才翻身爬了几步,去旁边的小水沟舀水喝。
小水沟很清澈,沟里的水已经有些凉意。向一鸣伸出手,却发现手指由于长时间捏着车把已经僵成一只鸡爪子。刚掬上来的水,又顺着指缝噼噼啪啪地漏出去了。
向一鸣试了两次,只舔到几粒水珠,又懒得爬回去拿碗,索性把身体架在沟边,伸头到水面去吸。
他是那样渴,水面都被他吸出了两个小小的漩涡。他的胸膛贴在地上不住起伏,双手插在泥里,像一棵久旱的植物,只需要一点点水,就能从死地里活着回来。
过不多久,向一鸣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他翻身坐起,从提包中摸出之前买的馒头吃下了,又舀了碗水,细细把脸洗干净。
向一鸣正在洗手,忽见不远处一个老农路过,他灵机一动,连忙扶起自行车赶了上去。
那老农听见有人唤他,回头只见田埂上奔来一个年轻人,于是道:"干什么嘛?"
向一鸣气喘吁吁地说:"大爷,帮个忙嘛,我骑车出来耍,骑不动了,想坐车回去,这车我带不走了,卖给你行不行嘛。"
大爷狐疑地看了看那车,又看了看向一鸣和他胸前沾的落叶泥巴。
向一鸣连忙道:"真的是骑不回去了,我便宜卖你嘛。"说着,顺手把自己的衣服拍干净了。
大爷又看了看那车,虽然沾了不少泥尘,但俨然是辆新车,车座是真皮缝制,银色的把手还是亮闪闪的。
大爷斜着眼,把向一鸣打量来打量去,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忍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多少钱嘛。"
向一鸣玩过自行车,知道像这种专业公路车,少说也要好几万,光是那个减震的前叉就要好几千。但是现在哪是较真的时候?向一鸣一咬牙,道:"八百块钱嘛。"
哪知道老农"哼"了一声,说道:"啥?八百?开玩笑嘛!"跟着对车座一指,道:"车座高了,不舒服嘛。"又对车轮一指,道:"车胎也细,不稳当嘛。"
向一鸣哭笑不得。话说现在他也不敢找个车行去卖,何况在这荒郊野岭,哪里去找专门卖公路车的车行?只得赶紧把车座调到最低,说:"您看,可以调的嘛。你说多少钱嘛?"
老农白眼一翻,道:"两百。"
向一鸣摸着公路车,碳纤维的车梁已给他握得温了。一路南下,六百公里,他是真舍不得啊,嘴里却只好道:"好,就两百!"
车梁太高,那老农好容易才跨了上去,歪歪扭扭地骑走了。
向一鸣贴肉藏好钞票,整整身后的背包,迈步向老家走去。
北方已有秋意,南方的乡下却仍是郁郁葱葱。向一鸣不敢走大路,专挑田间的小道,道旁流水潺潺,草木微香,间或有土狗路过,停下来对他摇头摆尾。
向一鸣虽不在农村长大,但是故乡水土,格外亲切。他的家乡经济原本以煤炭为支柱,近十年资源逐渐枯竭,国营的煤矿企业就此散了,一座小城也从此萧条,只有些小煤矿还开在山里,向一鸣曾经暗访过几个,因为是本地人的关系,竟然没给暴露,还曝光了不少有安全隐患的煤窑。
现在,煤矿渐渐关停,家乡的山水便更好了,向一鸣越走越是有劲儿,不多时便来到一栋三层水泥小楼面前。
这栋小楼隐在一大片林子后面,墙皮剥落,墙角生满青苔。向一鸣刚走进门洞,立刻嗅到浓重的湿霉气息。
他小时候住的房子也有这样的气息。因为潮湿,水泥地板上常年都是湿漉漉的,有个破拖把放在走廊,时间一长,竟然长出了一些细小的白色蘑菇。
有年春天,楼里竟然飞来一窝燕子。每天出门一抬头,就能看见泥糊的鸟巢,门口地上斑斑点点都是鸟粪。妈妈拿了晾衣棍要去把鸟窝捣了,被爸爸一手拉住。从此,家里的霉臭中又混了鸟粪的气味。
没想到,现在向一鸣又闻到这种气息,仿佛忽然回到了小时候:燕子在头顶飞,爸爸拉着要去捅燕子窝的妈妈,笑道:"人家也是一家子嘛。"
向一鸣正呆呆出神,忽然肩头上被重重一拍。向一鸣几乎跳了起来,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却见一个小老头儿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大声道:"你回来了嘛!好啊!好啊!"
向一鸣长出了口气,道:"李伯伯,你吓死我了。"
李伯伯道:"啊?你说什么?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嘛?"
耳背的人往往说话声音大,震得向一鸣耳膜阵阵发痛,他也只好提高了嗓门道:"我放假了!回来看看爸爸!"
李伯伯侧着耳朵听了,笑道:"又回来啦!好啊!好啊!"一面说,一面把向一鸣的肩膀拍得啪啪作响。
向一鸣跟着上了顶楼,李伯伯掏出钥匙开了一道铁门,走进屋里,又推开一道木门,对向一鸣说:"来嘛。"
向一鸣走进门里,只见小房间中只有一张铁床,上面平躺了一个老人,两眼紧闭,鼻孔里插了根管子,棉被盖在胸口。
这就是向一鸣的父亲,因为脑出血已经昏迷了大半年。手术后向一鸣曾经照顾了他将近三个月,但是住院费用太高,只得把老家房子卖了,还了手术的费用。他在天城租的是个单间,只得拜托远亲暂时照顾爸爸,只等在天城重新找了住处便把父亲接过来。
这房间潮湿矮小,虽然有窗户,光线给密林遮去大半,中午时分倒像是已经黄昏了。
李伯伯拉亮了电灯,叹道:"老样子。你也知道。"
长时间的卧床,爸爸的脸浮肿扁塌,四肢却枯瘦得可以用两根手指圈住。
虽然分开的时间不长,向一鸣陡然在灯光下见到父亲的病状,心中还是一酸,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伯伯走到爸爸床边,从床头摘了毛巾去擦爸爸眼角的一块污渍。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擦脸,那污渍已经干了,李伯伯擦了一阵,呸地一声在毛巾上吐了口唾沫,才把那污渍擦下去,又道:"你看你爸这个样子,我们每天给他把屎把尿的,还要喂糊糊。你给的3000块钱花不了多久哟。"
向一鸣听着他抱怨了良久,默默从怀里掏出卖车的两百块钱,连同之前剩下的零钱,放在李伯伯手里。
李伯伯数了数钱,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你啊,要么就算了,接到天城去估计也好不了,活着也是受罪啊。"
向一鸣不答,出去打了盆热水回来,把毛巾洗了,又给爸爸擦洗头脸身体,一直换了三盆黑水才算基本擦干净了。
擦到肚子的时候,向一鸣发现爸爸的小腹高高鼓起,尿管的开关一打开,棕色的尿液嗖地一声灌进了尿袋。透明的塑胶袋飞快地鼓起来了,温温热热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放尿了。向一鸣又是心疼,又是后悔,当初就该直接把爸爸接过去,而不是让他躺在没有亲人的屋子里。
天渐渐黑了下来,浓痰在爸爸的嗓子眼里呼扯着来来去去。向一鸣坐在他床旁边的折叠椅上,两眼空瞪着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人明明知道自己会死,却无比热切地希望自己活着?
即便在昏迷中,爸爸也极痛苦。身子压得铁丝床吱吱作响,汗水濡湿了棉被,散发着腥味。
向一鸣打开床头的小灯。白光照亮了爸爸一半的脸。
向一鸣用蘸水的棉签涂了涂他的嘴唇,又伸进去沾了沾他的舌头。舌头已经干了,老牛皮一样硬,白色的舌苔龟裂开来,尖尖地像生了倒刺。
日子到底是有多残酷,才能把一个肥白嘹亮的婴儿,一个筋肉壮健的青年,变成了这样一个枯老破碎的身体。
忽然,爸爸的眼皮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定定地向上翻着,同时一股子黑水从插到鼻子里的胃管流了出来。向一鸣心里一紧,居然不敢看他。
如果向一鸣不献出抗体,所有人都会死,李社长,谢部长,张曼丽,周雅婷,杜若兰,李伯伯,车站的警察和人群......他们都会死。
如果他献出抗体,所有人都会活着,但是自己却要死了。
一想到死,向一鸣便打了个寒颤,他原本坐在床头,此刻却忍不住也蜷缩在病床上。
病床很小,向一鸣只有一半的身子能睡在床垫上,他把另一半身子紧紧靠着爸爸,把头放在爸爸的脸边。
爸爸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身体却是温暖的。向一鸣从小便不爱哭,从出逃以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此刻,贴着父亲粗糙的脸颊,两行眼泪终于淌了下来......
离水泥小楼不远的土路上,买了向一鸣自行车的老农正优哉游哉地骑行着,细轮胎的公路车在土路上并不好骑,老农时不时地被各种坑洼颠得跳了起来。
他把车座放到最低,两条腿像蜘蛛那样张牙舞爪地蹬着。两边车把上,各挂着一袋馒头。刚拐过一个弯,眼看着就要到家,他的车头忽然被一个带了皮手套的男人抓住了。
车架太高,老农差点从车上摔下来,怒道:"干什么嘛?"
那男人问:"这辆车从哪里来的?"
老农正要骂出来,忽见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眼神冰冷,立刻有些怯了,答道:"买的嘛!"
"从哪里买的?"男人又问。他一只手握住车把,便把老农连车带人都立在空中,仿佛下一秒便要把他连车带人扔出去一般。
老农有些害怕,没有回答。
拦路的人正是吴。他学聪明了,一手握着车把,另一手掏出一叠钞票放在老农怀中,居然挤出一丝笑容道:"我有辆车给偷了,很像这辆,我问你买回来吧。"
老农见那叠钞票厚厚,摸了摸胸口,连忙道:"买就买嘛。早说嘛。"一面说,一面从车上爬下来。还不忘把两袋馒头取下来。
吴又道:"卖你车的人去哪里了?"
老农顺手往远处的水泥小楼一指,笑道:"是老向他们家的小向嘛。他还以为我不认识他,还编些谎话来骗我。我就知道这车是他偷的,不然怎么这么便宜嘛......"还没说完,只见吴已经转身走了,自行车撇在地上。
老农呼道:"车!车你不要了啊!"
吴却已经走远了......
向一鸣在病床上躺了会儿,便朦胧睡去。自逃亡以来,他没睡过一个整觉,此刻如同身在云端,四肢却沉重如铅块。
迷迷糊糊中,忽听一阵歌声: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那是爸爸的歌声。他总爱唱这首歌,走路时也唱,做饭时也唱,只要高兴时都唱。向一鸣还记得小时候走在乡村的土路上,一手被爸爸握着,爸爸的手臂一用劲,自己就能飞起来,像太空人那样,点着地往前飞,向一鸣总高兴得尖叫起来,爸爸也大声地笑着。周围的庄稼在晚风中起伏,暮色中又响起喀秋莎: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向一鸣翻了个身,想要醒来,眼皮却总也张不开。
"爸?"向一鸣喃喃道。歌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嗒嗒嗒"的敲击声。
向一鸣喃喃道:"爸,你别吵了,让我再睡会儿......"
哪知道,那"嗒嗒"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竟如同敲鼓一般。
向一鸣终于忍不住了,睁眼道:"爸!"
却见自己躺在病床上。爸爸微张着嘴,仍旧人事不省,右手却条件反射似的抽搐着,久未修剪的指甲敲在铁床边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向一鸣刚睡醒,盯着那手指正有些糊涂,忽听门外走廊上李伯伯大声地说:"谁?你说你要找谁?"
向一鸣尚未反应过来,只听接下来有个男人低声说了什么,李伯伯又大声说:"向一鸣啊?小向在里面!你走进去就找到了!"
向一鸣大吃一惊,还不等有任何动作,就听一阵皮鞋踏地的声音,"咚咚咚"的脚步声正向自己逼来,地板仿佛都在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