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激活剂
放走向一鸣后,杜若兰日夜不休地做着实验,希望能够找到拯救抗体携带者的办法,但是实验仪器上的数据总是不断攀升,从十到百,从百上千......
每一次努力都在数值超标的报警声中结束。
杜若兰瘫坐在转椅中,木然地看着桌上的指南针。指南针因为仪器的干扰,指针不断颤动着,杜若兰的心也在颤抖。
她永远忘不了向一鸣看她的最后一眼。那双发红的眼睛,已经烙在了她心头。如果抗体携带者从此消失,那她杜若兰就要为全人类的死亡负责。
杜若兰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如果大限到来,她无法真正阻止其他人杀死向一鸣获取抗体。
但她的心中始终有个小小的声音:如果牺牲了向一鸣,人类真的还有存在下去的理由么?
时间越长,这个声音越大。
杜若兰的办公室里摆着厚厚的实验档案。一排排的数据,但凡提及抗体携带者,全部用Alchemy(炼金术师)指代,甚至只写着"A"。
但她的桌上还留着最初收集到的那支血样。玻璃试管上还贴着向一鸣名字的拼音:Yiming,Xiang。
杜若兰看着自己亲手写的标签,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始调整实验数据。
仪器刚刚运转起来,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了。冯舟探了个脑袋进来,道:"杜老师?"
杜若兰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挡住身后的仪器。
冯舟说:"我来给您送点资料,您方便吗?"
杜若兰还在惊吓中,手脚有些不自然,只能强自镇定道:"什么资料?"
自从遭到克里斯的明确反对,杜若兰的实验都是一个人进行的。一来她不想让自己的学生们惹上麻烦,二来,她不知道在公羊会中到底谁能够彻底信任。
冯舟道:"就是之前的一些数据。"他一面说一面把手里的材料往前一递,顺势站进了办公室。杜若兰却不伸手去接,仍旧挡在桌前,道:"你就放在门口吧。"
冯舟答应了,转身把材料放在门口的桌上,眼睛却往杜若兰身后瞥去。
杜若兰道:"以后进来记得敲门。"
她一面说,一面背过手去关仪器的开关,以防仪器忽然报起警来。但却怎么也摸不到那个按钮。
冯舟磨磨蹭蹭地道:"我是看您门没锁,您又这么久没出来了,有点担心。"
杜若兰的背心已经出汗,却还是没有摸到按钮,只得到:"我没事,你出去吧。"
冯舟"喔"了一声,又往杜若兰背后看了一眼才出门去。
杜若兰目送冯舟离开,心脏砰砰地跳着,转身发现实验报告已经打印出来了。不用说,又是失败。
她叹了口气,把报告插进碎纸机里,然后走去把门锁了。
在碎纸机的滋滋啦啦的吃纸声中,杜若兰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仪器没有报警啊!
她猛地扑到碎纸机前,抢出了那大半张报告。报告结论中"抗体携带者"几个字已经变成了碎纸条,后面的部分却完完整整地显示着"存活"两个字......
等杜若兰去找克里斯的时候,她手里捏着的是一张完整的报告。实验已经被重复多次,如果提取抗体,向一鸣体内仍旧会产生毒性,但是杜若兰的激活剂却可以保住他的生命。
不会有人因为拯救世界而去死了。更重要的是,人们再也不用为了救命而杀死自己的同胞了。
一想到这点,杜若兰拿着报告的手就微微颤抖起来。她推开克里斯办公室的大门,立刻被宏大的交响乐声所包围。
克里斯背对着大门站在桌后,头顶悬着巨大的公羊头颅,身边的黑胶唱机转动着,正播放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杜若兰刚想讲话,克里斯便举起一根手指示意她稍等。跟着唱机中传出了协奏曲开头最为沉重而华丽的篇章。克里斯的右手随着乐声在空气中来回慢慢打着节拍,像在抚摸着流动的音符,又像是要抉住它们。
雄壮的钢琴声击打着杜若兰的耳膜,也击打着她的心。杜若兰忍无再忍,终于脱口而出:"我找到了!我找到救他的办法了!"声音之大,几乎要盖过了音乐。
克里斯在空中的手停顿了一下,跟着慢慢放下了。但仍旧背对着杜若兰。他的西装平整服帖,满头灰发细细梳在脑后。
杜若兰接着道:"你听到了吗?我找到新的激活剂了。向一鸣不用死了。"
克里斯却没有说话,连头都没有动一下。此刻,协奏曲已进入了轻快的第二乐章,钢琴声虽然仍旧跌宕起伏,却充满昂扬斗志和欢乐精神。
乐音虽然轻快,杜若兰看着克里斯凝固的背影,却越来越忐忑起来,犹豫了一阵终于道:"你可能已经知道了,小向是我放走的。我实在是做不到......对不起......"
激荡的乐声中,音符仿佛在崇山峻岭中蜿蜒前进,不时在巨石上撞击得火花四溅,又或飞流直下在深潭中粉身碎骨。杜若兰越说越是激动,高声道:"但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可以找他回来,他会愿意回来的!"
她刚说完,只见克里斯慢慢转过身子,用英文喃喃道:"绝望的溪流涌入希望之海......"
杜若兰一怔,只见克里斯好像看着自己,但两只灰色的眸子却望向远方,他仍旧沉浸在音乐声中。
第三乐章已经响起,骤雨般的音符再次痛苦地砸在琴键上,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在崩塌中迎来最终的宿命。
克里斯终于开口道:"拉赫马尼诺夫在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正在重病中煎熬,几乎快要死掉,但是你看,在那么痛苦的伤口里却诞生了这样美丽的东西。"
他终于把眼神放在杜若兰的脸上,缓缓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偏爱俄罗斯艺术家,没有西伯利亚的严寒和苦刑就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死亡和痛苦有时带来的会是新的希望和伟大的创造。"
他跟着用中文道:"就像中国人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是现在他不用死了,所有人都不用死了,"杜若兰道。
她把报告递在克里斯眼前,又道:"有了这个激活剂,我们可以救所有人。"
克里斯的眼神却越过报告盯在杜若兰脸上,他比杜若兰只大了将近二十岁,此刻像教授看着学童般道:"你真以为所有人都会得救吗?就算有了抗体,人们都会活着,但是没有人得救。"
杜若兰没听懂。克里斯看着她困惑的表情,又道:"你觉得人类历史上的大灾难还少吗?疾病,洪水,地震,战争......不过结局都是一样的----只有金字塔顶端的人才能活下来。切尔诺贝利泄漏之后,所有的高官都说没事,让居民不要惊慌,不要离开,而他们自己的家人早就撤出危险区了。所有鼓吹奉献牺牲的人,自己是绝不肯奉献牺牲的。如果末日真有方舟,也只能是最有权势和资源的人才能登上去。"
"而这些人幸存下来又会怎么样呢?他们又是些什么人呢?你以为最初只有你和弗兰克在找犀牛吗?大家早就知道犀牛的存在了,都在明里暗里地找它,因为谁找到了它,谁就有本事控制世界,只不过被弗兰克抢先了一步罢了。先是争病毒,后来又争抗体,你还记得公羊会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吗?"
杜若兰道:"我记得那时,你来实验室找我和弗兰克..."
克里斯道:"那是后来,最开始没有人想要建立公羊会。病毒的事情被发现后,为了抢先找到抗体,出现了极度的混乱,大家才同意建立一个完全中立的组织,独立于所有国家。"
杜若兰道:"所以说,如果没有建立公羊会,会有战争?"
克里斯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不只是战争,是世界末日。你该不会以为前些年的恐怖袭击真的是为了宗教的原因吧?还有那几场战争,你真的以为大家争夺的只是石油?包括那次全球经济危机,你以为是什么让富人慌了手脚?还有埃博拉病毒,你以为为什么一个在七十年代就爆发过的瘟疫为什么会在二十一世纪又卷土重来?"
"是生化实验?在西非...为了找到抗体?"杜若兰喃喃道。她的声音已颤抖,脸色已苍白。
"只要谁先找到了抗体,谁就握有控制世界的权力,他们想要谁活谁就活。"克里斯冷冷道。"想想两次世界大战,想想奥斯维辛,不等病毒杀死我们,我们就会杀死自己。"
在雄壮的音乐声中,克里斯越说越快,越说越是激动,终于举起双臂,面朝着墙上的公羊雕塑高声道:"世界需要终极的拯救!"
克里斯的脸颊抖动起来,一缕灰发也因为震动而垂在额角。杜若兰看着他,心中都是恐惧,喃喃道:"但是向一鸣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克里斯盯着杜若兰的眼睛道:"犀牛是一个机会,一个天赐的机会。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请你相信我,杜,我们可以改变世界。"
杜若兰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头道:"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我们不应该让向一鸣去送死,他是无辜的。"
"他是被选中的,"克里斯打断了她:"我只希望你能够暂停激活剂的研究,先不要把现有的研究结果透露出去。"
杜若兰大声道:"可是这太不公平了。我没法答应你。"
克里斯摇头道:"杜......杜......这是唯一的办法......"
刚才演讲的激动仿佛已经过去,克里斯的脸上此刻显出疲态,又道:"我真是太失望了。"
杜若兰却很坚决,转身向大门走去。
克里斯唤住她,柔声道:"好吧好吧,我原本也不指望你理解。我知道你为了找这个激活剂非常努力。独自完成这项研究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可以获得十次诺贝尔奖了,当然,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个。"
杜若兰回头道:"克里斯,对不起,你知道我向来都很尊敬你,但是这件事太大了......"
克里斯摆摆手,道:"那么你至少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至少应该花一点时间跟各个国家组织一次面对面的会议,我保证让你参加。而且,我相信激活剂的安全性也需要进一步的检验。"
克里斯一面说,一面拄着手杖从桌后走出来,又道:"你知道的,我跟你一样,没日没夜的工作。天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你知道我的身体的。"
杜若兰看着他拄着仗慢慢走来,也不禁停下了脚步,低头叹息道:"你还在吃药吗?"
克里斯道:"当然,是你给我开的药。"他好容易才走到杜若兰身边,似乎已经有些累了,伸手搭在她肩上,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医生。"
杜若兰正要回答,忽觉喉头一凉。克里斯已从手杖中抽出一柄利刃,划断了她的喉咙。
杜若兰双手捂住脖颈,低头看见鲜红色在雪白的前襟上飞快地蔓延开来,更多的血液挤出指缝,顺着手掌噼噼啪啪地滴落在地板上。
她腿一软,跪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过了一阵,终于歪倒了。
克里斯冷眼瞧着她在地上做着死前最后的抽搐,举刀看了看刀刃上的血迹,那刀锋薄如纸片,刀身宽不过一指,刀柄正是手杖上的银色羊头。
克里斯捡起飘落在地上的实验报告,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公式和数据,最后一行写着"携带者可存活"几字。
他用报告裹住刀锋一抹,擦干净了血渍,跟着便将那张破纸揉烂抛弃。他看着地上杜若兰的尸身,冷冷道:"真是固执,就像弗兰克当年一样。我还以为他死后你会变好一点,哪知道,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