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家去
克里斯坐在显示器前,屏幕上的冷光映照在他的眼镜镜片上。
回放的监控录像中,向一鸣正在最后一道大门处绝望地踢打着,铁门纹丝不动。
录像没有声音,向一鸣的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就像只被夺走香蕉的小猴子,气恼地抓挠着。
不一会儿,杜若兰出现了。两人对视了片刻,杜若兰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去把门打开了。
克里斯看着向一鸣消失后的门洞,咬了咬牙,粗大的青筋在腮边转了两转。
他太大意了,竟然让这只小猴子逃走了。这只小猴子竟然会逃走!
以公羊会的实力,把向一鸣抓回来并不困难,但是要瞒过全世界的人却并不容易。倘若走漏了风声,让任何一个首脑知道了抗体的存在,克里斯的计划便要落空。公羊会虽大,谁又是能够真正信任的呢?
"吴。"克里斯唤道。
从黑暗处忽然现出一个男人,黑衣黑裤,头发梳得丝丝分明,下巴刮得光滑无比,满脸没有一丝皱纹,如同橡皮人般。
克里斯道:"你去把他带回来吧。不用着急,要保密。"
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克里斯又道:"谁知道了,就杀了谁。"
吴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冷冷道:"好的。"便又像出现时那样消失了。
###
时已深秋,南方的小城颇有凉意。天刚刚黑下来,小卖部的老爷子守在摊边,已经觉得有些冷了,拿起一件短褂。
他将要把褂子披在背上,忽听后屋一阵响动。老爷子把短褂往摊上一放,便道:"老王他们家的猫又过来了!"心中烦了起来。
哪知跑到后屋一看,别说猫,老鼠也没有一只,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好好放着。老爷子正纳闷,走回屋前,忽见一个黑衣人立在摊前,倒把他吓一跳。
黑衣人道:"刚才有人过来了吗?"
老爷子没反应过来,直接答道:"没见啊。"然后又问:"你谁啊?"
黑衣人掉头就走。老爷子莫名其妙,哼了一声,道:"有病。"跟着便把摊子收了。
哪知道再回后屋,一掀锅盖,锅里的晚餐连饭带碗全体消失了。
"怪了!"老爷子奇道。小猫子偷食难道把饭碗也偷了?
老爷子越想越气,要跟隔壁老王吵架去。哪知一看墙上,挂在门后的衣服也不见了。
"这是进贼了!"老爷子喊道。
此刻,饭碗在向一鸣的左手,衣服挽在向一鸣的右手,他跑得飞快,饭碗里却连一粒米也没有洒出来。
从公羊会出来,天已蒙蒙亮,向一鸣在深山里窝着,等到再天黑才摸近邻近的小镇,偷到这碗饭之前,他已饿了一整天。
但是向一鸣不敢停留,越是小的地方,面生的人越是容易暴露。
还记得有回他去福建一个小县城暗访,刚下车就给认出不是本地人,立马给当事人提防上了,最后什么也采访成,还差点给打一顿。
现如今他又能去哪里呢?天城是不敢去了,一想起社长,主任们的那张笑脸,他就流冷汗。何况,他和天城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除了一间空空的出租屋,他与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没有任何联系。
那么就回家吧。想起"家",向一鸣的眼睛就亮了。他母亲早逝,父亲住在乡下,倒是十分隐蔽,公羊会的人不见得能找到。况且老家离这里不算太远,几百公里而已。
打定了主意回家,向一鸣就找了个黑暗角落蹲下来开始吃饭。他没有筷子,便用两根手指扒拉着往嘴里送。碗里有菜有饭,好像还有肉,向一鸣尝不出什么味道,不管是肉是骨头全嚼烂吞了,一粒米都不放过。
吃完饭,他舔干净手指,又开始舔那只碗。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教自己怎么舔碗,爸爸说,舔碗要从边上舔起,一圈圈往里,如果从中间开始舔,油汤就会粘在脸上,就浪费了。把向一鸣听得哈哈大笑。
向一鸣的爸爸年轻时吃过苦,挨过饿,却对此津津乐道,还不时给儿子传授些生存的"秘诀",父子两个其乐融融。
此刻,向一鸣抱着饭碗,忽然想起爸爸当年讲这个秘诀时笑眯眯的胖脸,眼眶一热,几乎要掉下泪来,却强忍住了。
现在不是哭鼻子的时候,向一鸣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又在街边水龙头打了一碗凉水喝了。肚里有粮,心中不慌。向一鸣又钻进了黑夜中,朝家的方向奔去。
天亮之后,向一鸣把偷来的衣裤换上,又捡了一只半新不旧的手提包。手里拿着包,看着就更像个正经人,即使提包里只放着一只碗。
向一鸣怕提包太干瘪,又找了些旧报纸垫在里面。铺报纸的时候,他还特意翻了翻,怕报纸上有捉拿自己的消息。一看没有,也想通了:这种事情,公羊会不见得会声张。
当了几年记者,向一鸣总结出几条经验,小人物若是有了冤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事情弄大,一来是要和广大群众耳熟能详的机构或者人物搭上关系,二来是要有供讨论挖掘的八卦材料,三来就是要尽快上网。
向一鸣也想过要把事情弄大,可刚要踏进网吧的大门,忽然走不动了。
"牺牲他一个,拯救全世界......"
米勒和冯舟的话在耳边不断回荡。
"全体感染","唯一的抗体携带者","病毒大爆发"。
自从知道了这些,他和别人之间的关系就变了,他和世界的关系也变了:变成了你死我亡的关系,变成了非此即彼的关系。
如果把事情变大,非但不会有人帮他,大家会唱着歌,拍着手,看他去送死。毕竟,在选择你死还是我死的时候,还是你去死比较好。
想到这里,向一鸣冷汗流了一背。
"你到底上不上啊!"网吧的老板喝道。
向一鸣见他斜眼看着自己,眼神如同两把尖刀,网吧里的人,大街上的人,好像齐刷刷地看着他,连女人怀里的婴儿都盯着他,人流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把自己挤在中间,千百双眼里都是冷漠。
忽然,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向一鸣大叫一声,转身跑了。
直跑出两条街,向一鸣才停在巷子里,心跳如雷。
哪知道,呼啸而过的,却是一辆救护车。
向一鸣从来没发觉,救护车的警笛声这般的惊心动魄,自从他开始逃亡,一切风吹草动都变得惊心动魄。
向一鸣右手抚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刚才的举动太危险,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无缘无故地狂奔两条街。作为一个逃生老手,实在太有失水准了。
向一鸣深深地吸了口气,一面慢慢吐出,一面默念:"冷静,冷静,冷静......"念到十来声的时候,终于好了。
这时他才发觉左胸前有一块硬硬的。他解了纽扣,翻开衣服的暗袋,没想到里面居然有两百块钱。
向一鸣喜出望外,这下子可以坐车回家了。
但是能坐什么车呢?火车是不能坐了。向一鸣的所有证件都留在了公羊会,没法买火车票。就算可以,也不能坐火车,目标太大了。不论是什么性质的逃亡,坐火车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于是向一鸣又步行了两小时,来到镇上的汽车站。
向一鸣抬头一看客车表,发现从这个镇居然有直达老家的长途汽车,下了车只有二十多公里就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到了那里,再去爸爸住的地方就好说了。
向一鸣一面排队,一面留神听周围人讲话。当地人说的话与自己老家的方言颇有不同,但是有不少相似之处,都爱在末尾加个"嘛"字。向一鸣天生好学人说方言,什么河南话,山东话,东北话都能说,主要用来插科打诨,要么就是嘲笑别人土。这会儿他一面听,一面学,居然也得其要领。
等排到窗口的时候,他装模作样地道:"来张车票嘛。到平家坡嘛。"
售票的是个小姑娘,好像没听出什么不妥来,连看都看他一眼,冷冷道:"几个人嘛。"
向一鸣瞟到售票室里好像有个监控屏幕,正显示着售票大厅里来往的人群,于是顺手把提包放在窗台上,挡住自己半边脸,然后道:"一个人嘛。"
小姑娘面无表情地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了一阵,又问:"到哪里嘛?"
向一鸣心想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正要再说一遍,忽然心念一动,道:"到沙家坡嘛。"
沙家坡比平家坡远出一百公里,到了自己老家,还要三站才到沙家坡。然而买票就是个幌子,自己什么时候下车,还不是自己说了算,终点不一定是目的地。
"九十五块钱嘛,"小姑娘又道。
向一鸣答道:"好嘛,好嘛。"
他心中正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却没看见,在小姑娘背后的监控屏幕里出现了个皮衣男子,比周围人高出一头,没拿包,也不买票,一双冷目,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吴已经来了。
向一鸣买完票,兴冲冲地去赶车。刚走到检票口前,忽见好些人挤成一团,再一看,人群背后有两个警察,正在查人的身份证。
向一鸣倒抽口冷气,连忙后撤到墙边,探头一望,只见警察肩上的红蓝警灯一闪一闪,就像守在溪流上的白鹭,不时从鱼群中叼出一两个,盘查证件。
一个穿牛仔衣的男人被拦下了,他的头发几乎到腰,松松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刚刚还挺帅气地走在人群里,这会儿正从屁股口袋里掏证件,黑色的皮裤有些紧,他东西没有掏出来,手反而被卡在里面了,只好扭来扭去跟皮裤搏斗。
另一个被拦下的也是个男的,穿了件满是灰尘的深蓝制服,臂上绣着"保安"两字。他似乎有些吃惊,但也赶紧把背上的编织袋放在地上,伸手去怀里掏摸起来。
向一鸣在天城的时候也被抽查过。从人群里被抓出来已经让人不舒服了,但是更不舒服的是,有回警察看着他的外地身份证还用那种怀疑的口吻道:"外地的哈。"
外地怎么了?外地人不是人吗?
但是现在,向一鸣连外地身份证都没有了。
他心中打鼓,正想要不要从外边翻墙进去,却忽然发现警察拦住了一个女同志。向一鸣顿时放心了,原来不是专门抓他的。即是如此,那就看看运气吧。
向一鸣跑到厕所,洗了把脸,又把衣服的扣子都扣好,还好他出来的时间不长,头发也是刚剪的,还整整齐齐。再加上手里的提包,他简直就是县政府里的小张,或者小李,周末了回趟老家,家里有老婆,还有刚满周岁的孩子。
向一鸣看着镜中那守法好青年的形象,多了不少信心,提起包就往检票口走去。哪知走得越近,心跳越快,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心虚过,却拼命忍住了不去往警察那边望上一眼,还假装踮脚看看人群前面,好像在担心赶车迟到了一样。
其实警察也不曾往他脸上看过一眼,忙忙碌碌居然就让向一鸣这么过去了。过了安检口,向一鸣长出了一口气,刚才离警察最近的时候只有半米远,向一鸣都快窒息了。
哪知警察虽然没有看见他,吴的眼睛却钉在了向一鸣的背上。
吴拨开周围的旅客,悄没声地走到向一鸣的身后,离向一鸣也就十来米的距离。
向一鸣全无知觉,还在往进站口走着。从前坐地铁的时候,他痛恨人多,此刻和大家挤在一起反而特别安全,说不出的舒服,周围的人味,汗味反而特别亲切。
吴紧盯着向一鸣的后脑勺,手中扣着一枚小小的麻药注射器,只要欺近向一鸣身后,吴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他制得服服贴贴,安安静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回公羊会。
眼看向一鸣就要通过检票口,吴正要加紧两步,手臂却忽然被拉住了。
吴回头一看,只见警察抓着自己,仰面道:"证件给我看看嘛。"
吴不回答,看了眼向一鸣,又看了眼抓住自己的那只大手,只见那手上生满黑毛,指甲里不少脏泥,吴的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吴冷冷瞧了瞧这个警察,又把目光落在他手上,那警察被他的气势所震,不由得放开了手,却在吴的皮衣上留下了五个汗津津的手指印。嘴里兀自道:"证件出示下嘛。"
另一个警察闻声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嘛?"
警察甲说:"我要他出示证件,他不拿出来嘛。"
警察乙两眼一瞪,说道:"要干什么嘛?证件拿出来嘛!"
吴往检票口看去,只见向一鸣已经走得远了,心中恨恨,只得把手里的注射器收入袖中。
警察乙见他不答,心想岂有此理,伸手往吴胸口一推,道:"有证件没有嘛!"
他这一推,几乎要碰到吴怀中的手枪和匕首。吴冷冷地看着他,只见警察乙油光满面,牙上全是乌黑的烟渍,若不是克里斯有所交代,三秒之内,他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警察乙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转了一遭,见吴看着自己,自己也怒目反视,心想人民警察让你出示证件你不干,你小子肯定不是好人。
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拿出身份证。警察乙一把夺过,看了正面又翻过来看背面,又拿着证件在吴脸旁比对了好半天,哼了一声,才把证件还回来。
吴却不伸手去接,从胸袋里抽出一条方巾,隔巾取了证件,又把臂上的手指印也擦了,把方巾往警察乙的身上一扔,转身便去。
两个警察看着他高挑健壮的背影,呆了好一阵,警察乙才呸道:"有病嘛!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警察甲道:"对!连个包都没带,肯定不是好人嘛。"
此时,向一鸣早已经坐进了大巴里,倚窗瞧着车外。院里除了几辆客车,还来了一队自行车骑手,大概是骑行爱好者路过此地在小镇上歇息,正在汽车站里的面馆吃饭。他们个个身着骑行服,带着头盔,锃亮的公路车在面馆外排成一排。
向一鸣见了他们不由得叹了口气,又是羡慕又是难过。前不久他才从天城骑到百里开外的郊区。当时一起去的还有同事高超。高超给累得差点吐了,到了地方打死都不往回骑,硬是在当地把自行车卖了,自己坐大巴回来。
向一鸣忽然想起了周雅婷,想起她单薄的肩膀和白细的手指。她人虽然瘦,走路却快,脚下从不拖沓犹豫,透着爱锻炼的人的劲儿,因为瘦,却反而更有一番轻巧灵活的样子。
向一鸣原本还想带她去峡谷骑车来着。那条峡谷在天城远郊,路旁有条小河,弯弯曲曲在林间蔓延,另一边是一面山壁,长满了爬山虎,像瀑布一样从山顶倾泻下来。
向一鸣今年秋天刚去过,爬山虎的叶子已开始发红,摇曳在路边,在阳光下红得透明。空气中满是草木的香气。
向一鸣最喜欢的,就是在骑得快时把双手放开,其时疾风拂面,肉身轻盈,只觉无处不可达,无事不可为。
想到现在踏上流亡之路,尚不知明日性命如何,这种好日子是再也不能有了,向一鸣又叹了口气,抱了抱胸前的提包和碗。
电铃打过,客车驶出,这就往向一鸣的老家去了,县城的土路上卷起一阵尘烟。
哪知道刚开出去不到二十公里,客车后便赶来一架机车。司机听见机车轰鸣,往后视镜一看,正奇怪这种摩托车从没见过,车头怎么这样大。
哪知机车来得好快,一眨眼便超在前面,往大巴车前一横。司机猛踩刹车,满车人都惊叫起来。
"有病嘛!不要命了嘛!"司机怒道。
只见吴从机车上跨下,还不等司机打开车门,便从开着的窗户里跳了进来。满车人又是一声惊叫。
吴一言不发,走到窗边,只见窗边的确坐了个青年,也是二十八九岁,也抱着一个提包,却不是向一鸣。
那青年见吴盯着自己,心中发毛,颤声道:"我看有个空座就上来了嘛,我补票就是了嘛......"
此时的向一鸣正飞驰在乡镇小路上,跨下骑着偷来的自行车,崭新的公路车。
专业骑行的人通常不锁车,车在哪人就在哪,何况这么大帮人一起吃饭,谁会想去偷他们的车呢?
向一鸣就做到了。他坐在大巴上,眼巴巴望着这帮人正吃得高兴,忽然想,还有什么办法比骑自行车更安全的呢?只要往小路里一插,谁能找到我呢?
他看着这整整齐齐一大排新车,越想越是心痒,终于溜下大巴,行若无事地牵走一辆。等到车主人发现,他已经骑出去十公里啦。
此时正当秋高气爽,道旁绿树成荫,稻田连片。向一鸣斜背了提包,脚踏新车,说不出的畅快。
在一个小斜坡上,远处群山起伏,白云翻卷,不费半分力气,车便向山下越滑越快。
向一鸣望着远山,慢慢地,慢慢地张开双臂,让全身都沐浴在秋阳中。终于,过了这么多天,向一鸣头回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