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歌声
窗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跟着是人的呼喊声。好几个人同时喊,听不清喊什么,但是语气都很严厉。杂乱的声响过了好一阵才消失。
薛阿姨望着窗户的方向。窗帘紧紧合上。她不敢走上去掀开帘子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甚至不敢走动一步,生怕外边的人听见了她。
等四周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出了口气,伸手在萌萌的背上拍了拍。
病毒暴发以来,小城里一片混乱,死人自然是无计其数,治安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到处都是打砸声和尖叫声,还有人放火。前天晚上,她听见几个女人一起尖叫,还有孩子的哭喊声,薛阿姨抱着萌萌躲进卧室,仍能听见那惨叫声穿墙而来,持续了至少半个小时。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哭喊又忽然停止了,像是被剪刀剪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薛阿姨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女儿在外国工作,病毒暴发后就断了联系,亲戚朋友们死的死,散的散,都没了消息。她只好躲在刘山家里,与萌萌相依为命。刘山仍旧没有下落,但是她想,至少刘山是警察,警察家里至少会安全一些。没人敢在警察家里乱来吧?
萌萌还是那般呆呆傻傻,外边闹得天翻地覆,她仍旧憨憨地舔着糖果,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
她又在吃手了。薛阿姨想要阻止,手抬起一半又放下了。萌萌抬头望着她,咧开嘴笑了,口水顺着手腕往下淌。薛阿姨心中一酸,摸摸孩子的头,叹道:"可怜的......"
两人困在屋里已有多时,灶上煮着屋里最后一把米。薛阿姨左思右想,只能冒险出门一趟,总不能让这一老一少在家里活活饿死了。她家就在走廊另一头,家里还有些米面和油,有些还是以前刘山给她的。
薛阿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好容易才鼓起勇气走出屋去,哪知走廊刚过了一半便被人扯住了胳膊,要不是她的身体还壮健,真要吓得坐到地上不可。只听扯住她的黑衣人道:"怎么还在这里?已经戒严了,赶紧走。"
"戒......戒严?"薛阿姨又惊又怕,舌头都打结了。
"治安管制,这个地区所有人都要疏散。"那人面无表情地说,手里仍牢牢抓着薛阿姨的胳膊,向另一个黑衣人道:"带走,集中安置。"
薛阿姨想起这几天听见的尖叫声,想要挣扎,手脚却酸软起来,要不是有人架着她的胳膊,她的身子已经塌倒了,喃喃道:"孩子,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呢。"她想指刘山家大门,又怕这些来历不明的男人把萌萌也带走了。只稍稍一犹豫,已被带着下楼了。
楼底停了不少车,还有许多其他需要被安置的人,车声人声响成一片。
薛阿姨像做梦一般看着同样灰头土脸的人们,忽然像是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了两下,嘶声道:"灶上的火还开着呢!火还开着呢!"
黑衣人马上扭住了她送上车厢,薛阿姨拍着车门哭喊道:"作孽啊!孩子还在里面!"
卡车已带着众人走远了......
张曼丽生长在北方,不习惯南方的阴湿。她一路风尘仆仆,天气虽冷,却出着一身大汗,浓黑的长发汗津津地贴着脖子,极不舒服,她想找条皮绳把头发扎起来,却腾不出手来。
她两手各拖着一只大皮箱,胳膊上还挽着皮包。刚下过雨,地上十分泥泞,箱子上,和她的皮靴上都是泥点。更烦的是,她身边挤满了人,把自己的行李和身体撞得摇摇晃晃,要不是爸爸说皮箱里有贵重物品,她早就想把大皮箱扔了。说起爸爸,张曼丽已经有一会儿没有见到她父亲了。一下车两人就被人流冲散了。张曼丽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前后左右全是人头,她稍微一慢下来,后面的人就踢上了她的箱子,骂骂咧咧地抱怨起来。
张曼丽只得继续往前走。以前她听向一鸣抱怨地铁上的人如何多,车厢里如何挤,乘客如何为了抢个位置吵架,甚至打架,总觉得天方夜谭。她上班一般都开车,要么就打车。报社对她的考勤要求不严,实在不想去,也就不去了。如果天天上下班都像这么挤,那也太惨了,她想。
她边走边抬头努力吸着气,像鱼儿在缺氧的水池里那样。道路被高山夹在中间,山顶隐在白浓的雨雾中,一架武装直升机飞过,震耳轰鸣中,张曼丽看见右手的大山顶上有座巨大的高耸的烟囱样的建筑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她看着那奇怪的建筑,和头顶上那一线天空,莫名地觉得有些阴森。
好容易挨到营地,张曼丽看见不远处有几栋楼房,还以为是提供的住所,哪知自己却和几千人一起被留在楼房前面的空地上。她给父亲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听。天又飘起小雨,她想往楼房的方向走一走,哪怕是能够站在走廊上也好,却铁丝网拦住了。她正懊悔,自己怎么带了这么多衣服,却没有带雨伞,忽然铁丝网被打开了,几辆轿车驶过,张曼丽隐约看见车里坐着的是几个大人物,都是国际新闻中的熟脸,接着驶过一辆皮卡,木栅栏的缝隙中能看到里面关着一匹栗色的骏马,背上搭着金色的马服。在接下来的卡车上有十来只笼子,大小不一,里面关着的有高挑飘逸的阿富汗猎犬,也有小巧滑稽的柯基犬。看见人多,狗儿们都呜咽起来,猎犬金色的长毛在风中飘着,像绸缎一般。
张曼丽气不打一处来,挤过人群,向守卫又报了好几次自己父亲的名字,这一次守卫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直接把她推开了。她只能气鼓鼓地回到原地,坐在自己的箱子上。
正没着落处,忽然一顶雨伞伸了过来,张曼丽转头一看,是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正举着伞往自己身边靠,脸上都是笑容。张曼丽认得这是某知名企业家的儿子,复姓司马,还是上官。只听他笑道:"曼丽,我是欧阳啊,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儿把你遇上了。"
张曼丽和他在饭局上见过,有一阵他还追求过自己。他的家世倒也显赫,就是人长得太丑了。不过兵荒马乱中总算见到了熟人,张曼丽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对,你是欧阳,我记得。"
欧阳大喜,趁机凑得更近了,问道:"首长呢?他老人家还好吧?"
"我爸不知道跑那去了,我打电话也没接。"
"没事没事,没准忙着呢,他这么忙的人。"
张曼丽哼了一声,道:"忙也没用,还不是困在这儿了。"
欧阳道:"没准叔叔正在安排呢,他能是一般人么。"
张曼丽向来瞧不起欧阳,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得委屈,高声道:"也不知道把人放在这什么意思?不是说有解药么?药呢?"
她的抱怨立刻引起周围人的响应,大家纷纷嚷了起来,靠近铁丝网的人还开始用手去拍打铁网。喊声很快汇聚成一阵阵怒吼:"发药!发药!发药!"
张曼丽和欧阳看大家的吼声越来越大,越发觉得理直气壮,也跟着喊起来了。哪知道刚喊了两句,忽听一声惨叫。离两人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男人病发了,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四周惊叫连连,原本拥挤的场地,顿时给那个男人让出一个圆圈来。那男人在圈里翻腾打滚,名牌西装在泥地里揉得稀烂,铁钩一样的手指在地上乱搔乱爬。人群恐慌起来,争相远离发病的人,有人吼得更大声了,却各自吼着各自的话,现场轰隆隆一片。
张曼丽的脸发白了,什么话都喊不出来,抖着手又拨起了父亲的电话号码。
克里斯站在楼房顶层的露台上,双手拄杖,鸟瞰着人群中的骚动,吩咐把尸体运走。飘洒的冷雨打湿了他灰色的头发,他却毫不在意,反倒是深深呼吸着湿冷的空气,就好像在家乡一样。
两名元首走上屋顶来,黑衣人想要阻止,克里斯挥挥手放他俩上来了。
"怎么回事?解药呢?"光头的元首问。
"抗体已经提取,正在做最后的检验。"
"还要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光头高声道。"病毒随时都会发作!"
"现在也是为了药物的安全起见,您也不想出现什么意外吧。"克里斯也提高了声音。
"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光头喊了起来,一面用手指着楼下尖叫着互相推攘的人群。"还能比这更糟糕吗?"他喊。
"已经很接近了,但我不能让它功亏一篑,"克里斯冷冷道。
"你这个!"光头的双手已经捏成了拳头。跟他一起上来的棕发领袖连忙拉住他,道:"别急,别冲动。我们既然把这件事交给公羊会,就要相信它。"
光头兀自怒瞪着克里斯。棕发又说:"你看,咱们不是已经到这里来了么?你想想,全世界有多少人能到这里来?"
克里斯道:"我不是也在这里么?我跟你们一样,也在等待。"
棕发马上道:"对,对,就是说嘛。"然后拍了拍光头的后背。
光头哼了一声,掉头走了。
棕发看看克里斯,神情颇为尴尬,克里斯微笑道:"放心吧,就算是要发作,也是我先。"棕发也跟着干笑了两声。
"你看,你看!这么多大人物都在这里,还不是跟咱们一样等着,"欧阳道。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楼顶上的克里斯和领袖们。
"你就放心吧,咱们得到的消息肯定没问题。"他道。
张曼丽看了一会儿远处高楼上几个模糊的人影,犹豫道:"但是解药不会是有限的吧?万一来的人越来越多怎么办?万一不够用怎么办?"
"不会,进来的时候你没有看见那个围墙吗?上面还有岗哨,荷枪实弹啊。"欧阳道。"而且,一般人能进来吗?我爸就保了我一个人进来,连我小妈都没告诉。能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全地球也就这么多。"
张曼丽听着频频点头。欧阳又道:"这儿的条件虽然不怎么好,但是你看外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这儿至少安全一点。而且来的大人物越多,就说明咱们得到的消息越准确。他们肯定是有办法治这个病的。你看,这儿还这么多救护车呢,那个房子多半是个医院。"
铁丝网外面停着一长串白色的小客车,都涂着红十字的标志,车身上用中英文写着:"医疗救护"。
张曼丽看着这些红十字,安心了一些,但眉头依然皱着,仍不时地看着手机......
第二天上午,雨停了。天空散发着惨白的光。
山谷里越来越冷。不时有人病毒发作,每次惨叫声响起,大家心中便又增加一分寒意。
张曼丽蜷缩在皮箱上,身上乱七八糟地裹着衣服,一件衬衣被当做头巾紧紧包裹着头脸,露出一双憔悴的眼睛。在野地里呆了一宿,她又冷又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夜里好几次,她要求去救护车里呆一会儿,都被拒绝。欧阳靠在她的身旁,耸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周围的人有些挤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有些直接躺倒在泥地里。除了病发者的叫喊,没有人说话。
克里斯冷眼鸟瞰着疲惫的人群,一面跟手下人交代着些什么。忽听身后一阵骚乱,光头领袖独自闯上天台来了。
"解药呢?马上把解药给我!"还没走到克里斯跟前,他就大喊起来。
"很快就准备好了,最迟明天就可以给大家接种。我在广播里跟所有人都说过了,"克里斯道。语气十分平静。
"去你妈的广播,"光头道。"你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吗?"他说着指了指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又道:"我现在就要!你他妈现在就给我!"
他的吼声太大,连楼下不少人都听见了,纷纷向上张望。天台上的黑衣人赶紧把他拦住。
"我手底下的人你都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直升机也被封锁了?这他妈是我的直升机!我的直升机!"他的胳膊被黑衣人抓住,却仍然叫喊着。
"你这个老混蛋,我早跟他们说过你靠不住!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忽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大口血来。他看着地上的一滩鲜血发了会儿呆,忽然暴跳起来,挣脱了两边的黑衣人,扑上去扭住了克里斯的前襟,怒吼道:"你这个老骗子!你把我们都骗了!都骗了!"他口里吐出的血越来越多,把嘴都糊住,骂道后来,只能发出咕嘟嘟的声音。病毒发作极迅速,很快他的肌肉就痉挛了起来,抓着克里斯的手不自觉放开了,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嘴里兀自嘟囔着咒骂,两眼如要喷出血来。克里斯冷冷看着他全身抽搐,脚步摇摇晃晃,只往他胸口轻轻一推,光头便翻身从天台边沿摔了下去。
楼下的人群发出巨大的惊叹声,眼睁睁看着他从高楼掉落,接着一声闷响,光头已摔成一团血肉。
人群沉默了片刻,跟着呼喊了起来。楼下乱成一团,大家跟没头苍蝇一样乱闯乱撞,有些人想爬到铁丝网上面去,却被另一些人扯下来,人们踏着别人的身体往上爬。
张曼丽被吓得双腿发软,抱着行李箱瘫坐在泥地里。欧阳跪在她身边,忽然像见了鬼一般指着远处,喃喃道:"那个......那个......"
张曼丽顺着他手看过去,只见铁丝网对面的救护车开动了起来,其中一辆的后门没有关严,在空中不住开合,能看到它们只是个铁皮车厢,什么设备也没有,反倒是刚才发病的几具尸体码放在里面。张曼丽忽然明白过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救护车,没有救护车,这些是装尸体的车子。
她吓得灵魂出窍,忽觉肩膀一阵剧痛,只见欧阳正死命抓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张曼丽尖叫起来,拼命把欧阳推开,使出全身力气,连踢了他两脚,才把他踢翻在地。张曼丽看着欧阳在泥地里抽搐叫号,又拿起手机,拨着电话的手上滑腻腻地全是他的鲜血。电话仍旧无人接听,张曼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哀哀唤道:"爸爸......爸爸......"
克里斯站在天台上,用手帕揩拭方才喷在自己胸前的血渍。解药很快将在全世界大规模分发,但是这个山谷里的人却不配得到。
所以他发出秘密的通知,告知解药研制成功的消息。就像所有的关于财富,权力和成功的资源一样,这个消息只为金字塔最顶端的人知道和垄断,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到达这里。他们利用普通人做梦也想不到的资源和伎俩,到达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他们的权力越大,就走得更深,离解药也就越远。
广场上的救护车,和广播里的通知都是用来安抚大家的。安抚大家度过病毒暴发前最后的时光。
"你们不是费尽心机想让自己区别于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吗?那么好吧,就让我来做一个划分,用生与死。"
克里斯向广场抛下了带血的手帕。人们的呼救声如同交响乐般汇聚在一起,盘绕在他周围......
对周雅婷来说,艰苦的跋涉还在进行。一路上到处都有公羊会的人和车来来往往,她只得像流浪的猫狗一般,在暗处和夜里走动,等到了刘山家楼下,她已累得不成人形了,脸上手上脏得乌漆漆一片,每爬一层楼梯,都不得不歇上一会儿,心跳之快,简直要从口中冲出来了。
哪知还没有爬到刘山家那一层,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便扑面而来。周雅婷一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跑着爬上了最后的一段楼梯。
焦糊味更浓了,果然是从刘山家里传来的。周雅婷扑在门上开始敲打,没有人应。她完全顾不得被公羊会发现,一面把门擂得砰砰响,一面大喊着萌萌的名字。还是没有人回应。
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久久才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周雅婷发疯一样地开始用肩膀撞门,门缝溢出淡淡的烟雾,让她咳嗽连连,肩膀上的伤口更是疼得如火烙一般,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她转来转去地看着四周,忽然发现地上有把破烂的木椅,她连忙奔过去,对着木椅子狠踩了两脚,把长木条卸了下来,用它撬门。
木条挤进门缝里吱嘎作响,周雅婷双手握着木条一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上面,细小的木刺扎进手掌,她浑然不觉。然而,木条啪地一声断了。非但没有把门撬开,尖锐的断裂处反而在她的小臂上划出了一道五寸来长的血口子。
周雅婷扔掉了手中的半截木棍,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她两日两夜几乎没怎么休息,也没怎么吃饭,此时头脑一阵阵发晕,耳朵里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便在这时,楼上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来。周雅婷跟见到救星了一般,赶紧迎了上去。那男人见到周雅婷吓了一跳,后撤了两步。他看起来身体倒是还健康,但是前襟和双手都沾着血迹,衣服也撕烂了,好像才跟人生死搏斗了一番。
周雅婷扑过去,握住他手臂道:"帮帮我!帮帮我!孩子困在门里了!"
那男人瞪大了眼睛瞧了她两秒钟,忽然大喊一声,甩脱她手,往楼下奔去。
周雅婷疯了样地扑去抱住他腰,嘶声道:"屋里着火了!萌萌还在里面!她不能死!她是!她是......"
那男人拼命挣脱,周雅婷感觉拳头落在自己的头上,背上,但仍旧死不松手。忽然,男人一记重拳打在她肩头的伤口上,周雅婷感觉半边身子一麻,跌在了地上。男人片刻没停,咚咚咚地跑下楼去了。
周雅婷爬回门前,艰难地站起来了。大门在她的泪眼中一片模糊。
"我要把门踹开,"她自言自语道。
"天下没有踹不开的门,"她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后退。"只要你相信......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相信......"
山谷之中,仍在进行无望的逃命游戏。大家涌向广场四周的高墙和来时的道路,广场的中央已经空了出来,堆叠着死于病毒或踩踏的人们。
克里斯从楼上下来,在尸堆中信步检视。有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侧卧在地,克里斯用手杖顶住他的肩膀,让他翻过身来。这也许是某国的元帅,胸襟上还别着闪亮的勋章。克里斯哼了一声,迈腿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了。
一场混乱之后,加上病毒暴发加快,山谷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属下向克里斯报告,问他是否要直接对剩下的人实行"终结"。人们的呼喊声仍远远传来,克里斯对着属下摇了摇手指,道:"我们可不是杀人犯,我们不搞大屠杀。打死一只兔子,和它自己跳下悬崖可是两回事。这些人的死都是咎由自取,我们的任务,就是让他们死得其所。"
属下领命走了,另一名属下又上前报告。克里斯一面听,一面点头道:"解药散发结束后,尽快安置普通民众。为了保证社会的正常运转,尽快让各地和我们完成交接。当然,他们也可以参与到管理中来,不过一定要认同公羊会的价值观......"
又下雨了。这次的雨点比之前的都大,噼噼啪啪下个不停。克里斯一面交代,一面扬起头,让冷雨砸在自己脸上。
很快,大雨就会冲走地上的污秽与血渍。人类将迎来一个崭新的世界!
天空中传来一阵闷雷。克里斯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像是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像是他从来就是一个巨人。
"赶紧去办吧。要记住,你们是见证历史的人,"他说道。
下属躬身点头,想要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口来,也没有退下,只愣愣站在克里斯面前。克里斯挥挥手,想示意他离开,那下属却忽然用手叉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的脸上露出了又惊恐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克里斯和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还没等任何人做任何反应,那黑衣人忽然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溅在了好些人的身上。克里斯大吃一惊,他和公羊会所有成员应该都已经注射了解药,然而这人已经倒在地上开始抽搐了。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呼救声,又一名黑衣人倒下了。克里斯不自禁后退了两步,一转身,离自己最近的另一个黑衣人也叉住了他自己的脖子。克里斯的心跳加快了,他转向身边最后一名下属,只见那个下属脸色惨白,端枪的手不住发抖。克里斯道:"回实验室!"那下属却一动不动,只是发抖。
"废物!"克里斯一把推开了他,拄着手杖向实验室的方向走去。大雨把他的灰发冲得一条条贴在额头,他的眼里如同要冒出火来。
怎么可能呢!明明已经提取了抗体!明明已经注射了解药!杜若兰说过解药可以对抗病毒的!难道她错了?难道她骗我?
"婊子!"克里斯骂道。一面走,一面踢开挡路的尸体。奈何他终究是瘸了一腿,年纪又大,疾走了几百米便已气喘吁吁了。他拄着杖,想喘两口气,便在这时,脚下响起了音乐。
那是一首歌,一首老歌,一首克里斯听过的歌。
克里斯用手杖拨弄了下地上的尸体,发现歌声来自于一只手机。手机的屏幕亮着,显示有电话打来。握着手机的是个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已死去多时了。电话仍旧不断地响着,铃音唱道:"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克里斯低头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这是向一鸣唱过的歌,然后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他:"当时向一鸣身上的病毒已经发作,就算抗体保他不死,但他为什么还能唱歌......"
乡下夜里极黑,向一鸣小时候,常常在走夜路时唱歌给自己壮胆,什么歌都行,红灯记,周杰伦,京剧,国际歌,只要扯着嗓子唱,再黑的路,也不怕。不过当他唱人生最后一支歌的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周雅婷告诉他父亲的死讯后,向一鸣手里捏着万能卡,在墙上靠了一夜。
万能卡的边缘轻轻磨着他的手心。他当然可以逃出去。如果失手,自己会死,克里斯会得到抗体,周雅婷的行踪也有可能暴露。
想起克里斯,向一鸣握紧了万能卡,把手心硌得生痛。他不能冒险让克里斯得到抗体,同时也要为雅婷争取时间。
于是终于,他用万能卡刷开了大门,却直奔最初停留过的检查室。他还记得冯舟当时差点给他用的降压药,还记得米勒说的病毒暴发的症状。他翻遍了检查室找到那支药,全部打进自己体内,又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把实验用的血浆洒满胸襟,跟着在走廊上装作抽搐倒下。他表演得是如此活龙活现,所有人都认为是病毒发作了,其实他血液里的抗体压根就没有激活。注射进克里斯和公羊会众人的身体的针剂也根本没有解药的作用。
手术室的灯光明亮刺眼,向一鸣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药物让他昏昏沉沉,在被注射了致命针剂之后,他的身体一度轻盈起来。耳边再次响起喀秋莎的歌声。他想起和父亲携手走在家乡田埂上的日子,想起骑着自行车在山路上滑行,阳光灿烂,他迎风缓缓张开双臂,在歌声中飞上天空。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向一鸣又看到了夏威夷,他看见岛上连绵的青山与海岸,他看见金色的沙滩上奔跑着金色的女孩。女孩回头了,那是周雅婷,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抿嘴露出羞涩的笑容。再见......再见......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铃声持续响个不停。克里斯忽然捂住胸口咳嗽起来,他想竭力忍住,鲜血仍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不住滴落。他的双手开始颤抖,手杖跌落在地,银色的公羊头装饰埋在污泥里。
克里斯抓着胸口,力气大得仿佛要把衬衣撕破。他呕着鲜血,咆哮道:"蠢材!都被你毁了!都被你......"还未说完,他高大的身体晃了两晃,终于栽倒在地,和其他尸体堆在一起。
雨仍旧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