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病毒
电脑屏幕上用粗体显示着一个数字:3926。
屏幕前面坐着的是天城晚报社的编辑梁海。长期的夜班让他胖胖的脸有些苍白,鼻头油乎乎的,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反射着屏幕的亮光。
他把光标移动到3926旁边,删除了这个数字,粗短的食指放在键盘上缓缓敲出:4467。
他盯着4467,久久才呼出一口长气。
"嗳,你看看这个。"有人拍了拍梁海的肩膀说道。
梁海像从梦中醒来一般,过了一会儿才扭过头去,只见同事高超手拿一份材料,正看着自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数字需要再更新一下。"高超说着把材料递给了梁海。
"又要更新?我刚更新了一次,是下午的数据,"梁海道。
他看了一眼材料,立刻惊叫出来:"5128?"
"你确定吗?就这么几个小时。5128?"梁海道。
高超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梁海拿下眼镜,用力搓了搓额头和眼眶,才转身把屏幕上的4467改成了5128。
他靠在椅背上,好像已经很累了。高超站在他身后,两人一起看着屏幕上的报纸版样。
那是第二天早上的头条消息。标题中有几个粗体大字:"死亡人数:5128"。
病毒已经暴发了数日,比预计早了几个月。光是天城,每日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5000。
除了极少数人,人们不知道病毒的来历,更不知道"炼金术师"的存在。
刚开始,它就像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流行病,但是随着暴发蔓延,死亡人数会呈指数级上升。
"犀牛"就像是一把剃刀,正一层一层地把人们从世界上刮除。
"你觉得这屋里冷吗?"高超道。
"冷?我还觉得空调有点热呢,"梁海答道。
"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发烧。"
高超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额头并不烫,反而有一层冷汗。
"我觉得我的淋巴结也有点发肿。"高超说着又把手放在咽喉处捏了捏。
"可能我也病了,"他说。"我媳妇老说我身体虚,其实就是抵抗力不好。"
"不会的,你别多想,"梁海道。
"真的,真的,你摸,你摸一下。"高超说着把梁海的手扯到自己喉咙上,又道:"你摸一下,是不是有肿块。"
虽然不愿意,梁海还是摸了摸他的喉咙,汗津津的很难受,而且并没有感觉到什么肿块,只好说:"没有啊,没有肿,你这是心理作用。"
高超叹道:"恩,我媳妇也说我是心理作用,说我怕死,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你媳妇呢?还在家吗?"
"回老家了,前几天这个病刚闹起来的时候,我就让她回去了。我本来想把单位这点事弄完再走的,结果一戒严,哪里都去不了了。向一鸣这小子,肯定跑了。他这么机灵,肯定跑回老家去了。"
高超长叹一声,又道:"大城市不安全啊,人口多,密度大,容易得传染病。你看才这么几天,就死了这么多人。以前我早上坐地铁觉得挤,现在不挤了吧又觉得心慌。真的,今天早上我来上班的时候,地铁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从车厢这头能一直望到车厢那头去,那个灯光,白晃晃的,我就想,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有可能已经跑了,或者是,已经死了。"
说到这,高超的眼眶发红,眼袋发青,却像是熬夜过后还带着那股疲惫的兴奋劲儿,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家对门儿那户就死了人,先是男人死了,我听见那女的在哭,后来女的死了,就听见孩子哭。昨天我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们家连门都没关,门口拉着一个黄色警戒线。我不敢往里面看。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他们家大门还开着,有一根警戒线落地上了,我看上面有血......"
高超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我真的觉得我有点发烧。"
"你摸,你摸一下我额头,是不是有点发烧?"他一面说着一面拉着梁海的手往自己额头上贴。梁海勉为其难地被他抓着,想要把手抽回来又有些不忍心。
两人正拉扯着,忽然有人高声道:"谁说自己发烧来着?"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李社长在编辑部门口站着,正四处张望。忽然他发现了高超,又大声道:"高超!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说你自己发烧?"
高超一惊,放开了抓着梁海的手,连忙道:"不......那个......我......"
李社长往外一招手,门口立刻涌进了两队男人,穿着白色防护服,带着口罩。
高超退了两步,却被一个男人一把抓住胳膊,吓得大喊:"我没发烧!我没发烧!"
那男人拧着高超的胳膊给他带上一个口罩,高超想把口罩扯下来,另一个胳膊也被拧住了。
没有人说话。两个男人架着高超往外拖,高超两脚乱踢,挣扎喊道:"梁海!梁海!"
梁海忍不住站了起来,肩膀却被人按住。只见一个穿防护服的正站在身旁,口罩上方一双冷目,正看着自己。那只放在肩头上的手越来越用力,梁海只得慢慢坐回去了。
高超已给拖出编辑部,带着哭腔的呼喊声逐渐远去。李社长随手从身旁的写字台上抽了张纸巾抹抹额头,一张不够,又抽了好几张。
病毒暴发以来,民众乃至基层政府并不知道犀牛的特征,既不知如何预防,更不知如何治疗。地方上的防疫部门只能参考以往恶性传染病的处置方法,把可能发病的人集中隔离。开始只隔离有发病症状的,但由于没有效果,进而改成但凡有任何身体不适者均予以集中管制。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不论怎么努力,病毒还是跟野火一样蔓延,因为"犀牛"的种子在多年前就种在每一个人身体里了。
李社长抹完了汗,眼睛在剩下的人身上扫了一遍,擦破的纸巾粘在他又大又圆的脑门上,却无人觉得好笑,也无人提醒他摘干净。
办公室里好多座位都是空的,有人已经病发,有人请假,更有人一声不吭已逃去外地。
李社长也想走,他想带着老婆孩子去山里。据说在南部山区有一个研究机构,已经研制出了对抗这场瘟疫的药物。在媒体打滚几十年,李社长的人脉极广,然而动用了所有资源只打听到了这么一点消息。这个机构具体在哪里?怎样才能过去?如何得到药物?他就不知道了。辛苦积攒下来的"门路"好像都堵上了。
他留在天城,还想再努努力。张曼丽在他手下工作了好几年,他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地照顾,这笔账总有一天是要收回来的。
然而这家人却默默消失了,张曼丽桌子上咖啡杯的盖子还向上翻着,杯里的咖啡已经干了。此时李社长再想要逃出城外,所有道路都已经对平民封锁,他再想什么办法也出不去了。
"妈的!你们倒跑得快!死了才好呢!"李社长想。人生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也是"普通人"中的一员。
梁海呆呆坐在转椅上。地上散落着白纸,是刚才高超被抓时洒出来的资料。李社长走到他面前道:"走吧,回去吧。"
"啊?"梁海抬头道。
"这时候了,谁还看报纸。回家去吧,停刊了,"李社长道。他对梁海说完,又转身向办公室里其他人大声道:"走吧!走吧!回家去!停刊了!"
办公室中一阵骚动,大家开始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没有人说话,不知道是谁,在小声地哭。日光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等到梁海收拾好的时候,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人。他抱着纸箱走了几步,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看看他工作了好几年的地方。自己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死亡的数字像幽灵般漂浮在黑暗中。梁海心中一紧,赶忙走了。
等周雅婷从公羊会逃出来,病毒暴发又过了两天,世界已经不是她认识的世界了。
县城里的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满地翻落着箩筐,烂菜,皮包,桌椅和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不久前这里应该有个集市,一片杂乱中仍旧能够分辨出原本的馄饨摊,水果摊,卖衣服的,卖锅碗的,卖玩具的......但是集市中的人却像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街两旁的商铺几乎都大门洞开,有间写着"小卖部"的铺子,连门板都给卸了下来,横躺在铺前,一长串颜色鲜艳的小包装洗发精从店里直拖到街上,旁边还滚落着几卷卫生纸和散装的糖果,一些被踩扁了。
周雅婷跳下自行车,往铺子里望了望,黑乎乎地看不太清,只见玻璃柜台翻倒在地上,已经打碎了。她原本开车出来,但是汽油耗尽后竟然完全找不到加油的地方,所有加油站都没人,油罐中空空如也。她弃车步行了十多公里才在路边草丛中发现了这辆自行车。这是一辆二八式自行车,铁架给漆成墨绿色,车尾挂着的帆布包上写着"中国邮政"。这车对于周雅婷来说车梁太高了,链条也涩了,骑起来吱嘎响,但是总比步行快些。
周雅婷推着自行车离开小卖部门口,车轮碾着地上的塑料袋发出嚓嚓的响声。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呜咽声,周雅婷惊得停下了脚步,嚓嚓声也戛然而止。那呜咽声更大了,在无人的街道上尤其明显,像是小孩的哭声,又像是有人在呻吟。周雅婷摸着别在腰间的电击枪,轻轻后撤了两步,却发现原来是街边有条哈巴狗儿正在吃一只死鸡。那是条白色的哈巴狗儿,脖子上带着皮质的项圈,毛发虽然微微有些乱,仍能看出来是条油光水滑的好狗。哈巴狗注意到周雅婷,从死鸡身上抬起头来,下巴被鸡血染成红色,血珠顺着胸前的白毛往下滴。周雅婷看它舔着嘴唇,背后涌起一阵寒意,连忙上车骑走了。
县城外仍旧一个人影也无。周雅婷拐上一条土路,路旁都是玉米地,延伸到天边,连接起远方的几处平房。只要穿过这个村子就能进城了,离刘山住的地方也不远了。
那天,听闻了爸爸的死讯,向一鸣沉默了好久。隔着通风口,周雅婷看不见他的表情,紧张得手心冒汗。终其一生,周雅婷都后悔当时把这个消息告诉向一鸣。她原本想让向一鸣能够放下父亲赶紧逃出来,但是他会不会崩溃?会不会自暴自弃?
哪知道向一鸣沉默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让自己去找刘山的女儿,说她也携带抗体。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可能性极小,但的确有可能。从向一鸣的口气中,周雅婷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你一定要相信我,"向一鸣说。
周雅婷当然相信他。有了萌萌身上的抗体,克里斯的计划就不能得逞,所有人都可以被治愈。但是向一鸣呢?有了杜老师的研究成果,他就不用牺牲了,他也可以活下去。
想到这里,周雅婷忍不住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里面有一粒硬硬的东西,正是那天向一鸣交给她的。那是一粒胶囊,本来是平时测试时给向一鸣的药物,但是药粉已经被倒出,里面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新的激活剂的配方。这小子!怎么能如此机灵,总是留着一手。真贼!周雅婷想着,脸上不禁泛起微笑。有了自己给他的万能卡,公羊会的看守虽严,围墙虽高,却也拦不住这个猿猴般的男人。
那天向一鸣交代完了所有事情,便把脸贴在通风口旁,久久才说出两个字:"放心。"
可能是幻觉,当时周雅婷觉得自己的掌心感受到了他的呼吸。
"他一定能逃出来!"周雅婷想。
道旁田里的玉米大多都已收获,金黄色的秸秆一捆捆扎在地里,凉风卷着泥土的香气迎面拂来。远处的村庄旁有不少巨大的榕树,树荫如盖,仍是绿色。在没有人的地方,这世界仍旧是如此安详。
周雅婷拐上田埂,一群鸟儿扑啦啦地飞起。向一鸣要带她去骑车的地方是不是就像这样?年幼的向一鸣是不是也像这样从家乡的田埂上奔过?周雅婷骑得更快了,铁架车在颠簸中哐啷作响......
等她骑到小城边缘,日已西斜。只要穿过城关,沿着中央的大街一直走,就能到刘山家,就在警察局附近。
周雅婷蹬着车,刚转过街角,忽然背上一阵剧痛,身子一歪,摔下车来。她还以为楼上什么东西掉下来砸中了自己,但马上看见有个穿牛仔服的男人从她身后窜出来,手里握着一根铁管。周雅婷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装着胶囊的口袋,身体往墙壁的方向依去,哪知那男人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咣当一声把铁管扔了,推起自行车就跑。
周雅婷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几步,飞身上车,一路骑向城外,从出现到消失仿佛不过几秒钟。
周雅婷好容易才喘平了气。她背上的痛楚还好,应该没有骨折,但是右肩胛处却刀割般的痛。她扭头看不见伤处,只好用左手去摸,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硬物,疼得她叫出声来,冷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靠在墙上,左手全是鲜血,把白墙上擦得到处都是血手印。她用额头抵住墙壁,又用手指去摸。这回她小心地捏住那硬物,深吸一口气,便拔了出来。原来是块扑克牌大小的铝合金碎片。周雅婷把碎片扔在地上,地上还有不少碎片和碎玻璃,应该是楼上掉落下来的,她正好跌在上面了。
周雅婷痛得嘴唇发白,只觉一股暖流淌在背上。离她不远,地上有件衣服,像是小学生的校服,给踩得很脏。周雅婷爬了两步,把那衣服缠在肩膀上,用左手和牙齿在胸前紧紧地打了个结。
她好容易站起来,只觉一阵眩晕。她需要治疗。她记得小城的医院就在附近。
哪知刚拐上医院所在的那条街,周雅婷便看见成排的尸首码在路边,从路口一直码到几十米开外的医院大门。有些套着明黄色的塑胶袋,有些暴露在外,四肢支棱在空中。周雅婷知道那是因为病毒发作后肌肉痉挛所致。死亡前,所有肌肉都会撕扯,由于背部肌肉的力量往往大于腹部肌肉,所以大多数尸体都仰面躺着,胸腹前挺,背往后扳,像是想要努力坐起来。
腐烂的气味极重,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了。周雅婷扶着伤肩,愈发感觉前行困难。好容易挨到医院门口,大门却被一辆救护车堵住了。车头撞进门里,车身架在门口的台阶上,后车门半开着,血从车厢里淌出来,已经干成黑色。
周雅婷围着医院走了大半圈才找到一个小门。这是医院便利店的门,货架上的东西已经不剩什么。卖雪糕的冰柜里也空空如也。冰都化成了水。
周雅婷趴在冰柜上,伸手进去。那水仍有凉意,周雅婷忍不住掬了一捧喝了。带出来的食物和水都因为放在自行车上被抢走。她失血不少,喝了一口,又喝了好几口。夕阳从窗户打进来,水被她手上的血染成粉色。她用湿手擦了擦脸,凉水让头脑清醒了不少,这才有力气找药品和绷带去。
等她从医院出来,太阳已落山。上一次她去刘山家是跟着公羊会坐车去的。她感觉那地方并不远,过了警察局就是。但今天这条路走起来却分外漫长。她挨着步子,直到天光暗淡,终于隐隐听见有人声从警察局那边传来,于是精神一振,努力走得快些。
然而在警察局驻扎的却是公羊会的人,他们设了个指挥中心,还架了关卡。周雅婷远远看见公羊会的标志,心中一沉,赶忙躲在路边的破车后面。只见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进进出出,关卡上架着铁栏杆,地上铺着铁蒺藜。
不久前,公羊会接管了大部分城市,主要工作是控制平民,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在"紧急时期'的"特殊管理"。周雅婷看着关卡旁边的哨亭和上面的铁丝网,想起克里斯关于"重启"的计划。他说的没错,一旦"重启",金字塔的顶端将不复存在,世界将成为一个平面。但是,克里斯和公羊会将成为新的"顶端",一个漂浮在平面上的"顶点",更可况,谁有权力来决定谁的生死呢?
想到这里,周雅婷从破车后面站出来,径直向关卡走去了。
这是通往刘山家最近的路线,再要绕远,且不说天色已黑,自己的体力也吃不消了。她一路上遇到过多次盘查,都靠着原先的证件通过了。她一面走,一面用手把头发往脑后拢了拢。伤口已经包扎好,脸也擦过了。她一直穿着公羊会制服,肩胛处的破洞和血渍在黑暗中也不明显。
她走到关卡前,把证件递给守卫,一面道:"我是周博士,过来执行任务。"守卫看她独自一人从大街上过来,微觉奇怪,但仍顺手接过证件。
证件在读卡器上刷过,读卡器滴滴一响,显示红灯。守卫拿起证件把上面的照片和周雅婷对了对,又刷了一遍,仍然是红灯。还不等他说话,周雅婷笑道:"可能是消磁了,我这张卡总是这样。你打个电话吧,是克里斯派我过来的,他们都知道。"她一面说,一面往哨亭一指。
那守卫又看了看周雅婷,只见她站得笔直,微笑着看着自己,于是转身进了哨亭。周雅婷悄没声地跟了进去,脚一踏进屋内,便把电击枪扎在守卫背上。她调的功率太大,连自己的手也震痛了,电击枪跟着那大汉一起掉在地上。周雅婷迈过地上的守卫,险些绊了一跤才走出哨亭。关卡内人来人往,她穿着同样的制服竟然没有人来过问,直到走出去100多米才听见背后有人呼喝起来。
周雅婷没理会背后的枪声,猛地跑进旁边的小街。那街道挺长,马路中央横着几辆小汽车,尽头已经黑乎乎的看不太清。周雅婷跑了几步,只觉得肺像风箱一样呼呼作响,头又晕眩起来了,她看了看背后还没来人,便钻进旁边一间铺子的门洞中去了。
这铺子刚被烧过,门窗都脆烂了,墙壁被熏成黑色,地上的灰烬没过脚踝。周雅婷缩在墙角,不一会儿就听见皮鞋踏地而来的声音。她与公羊会的人只有一墙之隔,只听街上的人声在耳边来来去去,她往墙上缩得更紧了,几乎要把自己埋进灰烬里,肩胛上的伤口随着心跳一阵一阵地痛。
大部分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了,可有几个人总是在附近徘徊,周雅婷能听见他们的皮鞋时而踩在垃圾上的咯吱声。
没有人说话,脚步也变得很轻。忽然,"嘭"的一声,不远处另一家铺子的门被踢开了,紧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周雅婷咬住了嘴唇。
跟着另一扇门也被踢开。有狗叫的声音。听起来是那种很大的狗,声音低沉地吼着。一声枪响过后,狗叫停止了。又是一扇门被踢开,就在周雅婷隔壁。
周雅婷听见脚步声往自己的方向逼来,不由得去摸腰间,但马上想起电击枪已经失落在哨亭了,只好伸手在地上摸索。脚步声更近了,周雅婷好像摸到了一根什么棍子,但一抓在手里,就发现棍子已经粉脆了。
周雅婷握了一把残渣在手里,忽听几米开外响起对讲机的声音,连响了两次,跟着有人回答了呼叫。周雅婷这才发现在她附近至少有三个人,全是男的,其中有一个人说英文。
对讲机的滋啦声很重,周雅婷只断断续续听见"炼金术师","出逃","抗体","集合"几个词。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跑开了,远处有人喊着什么,四周又恢复了安静。周雅婷的心却比刚才跳得更快了。"是一鸣吗?他逃出来了吗?"
她捂住胸口胶囊在的地方,暗暗祷祝起来:"一鸣一鸣,你一定要出来,一定要出来......"
病毒暴发后,公羊会总部变得异常忙碌,就像蚁穴在暴雨前疯狂地准备食物。
克里斯的办公室里仍旧播放着古典乐。银色的公羊头悬挂在他身后的墙上,门口的倒计时不再跳动,只显示着一长串红色的零。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只等提取抗体了。
门铃响过,米勒探进头来看了看,才站进屋来,用英文对克里斯说:"炼金术师跑出来了。"
还不等克里斯做任何反应,米勒就像对着耳背的老人说话那样,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炼金术师跑了。"
今天米勒去找向一鸣的时候,门打开,四壁空空。屋里没有窗户,门是锁着的。米勒踩在柔软的地垫上呆呆站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向一鸣不在了。他赶忙跑出去找人帮忙,临走前还往屋里唯一的马桶里面看了一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向一鸣会变成大便把自己冲走一样。
守卫们调出录像,发现房门的确极快地开合了一下,但是向一鸣怎么出去的,却没有看到。紧接着,在走廊和其他房间的录像也发现了蛛丝马迹:一个背影,一个头顶,一片衣角,但完全没有清晰的证据表明向一鸣的踪迹。除非他会隐形,不然就是他记住了一路上所有摄像头的位置和方向,让自己尽量处在监控的盲区中。
"但是你别紧张!"米勒又对克里斯道。
他挥着双手,仿佛在试探克里斯是不是盲了一样,高声道:"我们已经发现他了!"
向一鸣失踪后,公羊会的人很快就在检查室外发现了他。他穿着黑色的制服,不知道是从谁身上剥下来的,仰面倒在地上,四肢不住抽搐,口中冒出的血沫染红了下巴和脸颊。那个检查室就是他最初住进公羊会用的检查室,他上一次逃走就是从这里。检查室里被他弄得一团乱,桌椅推翻,药柜里的瓶瓶罐罐也都打得粉碎,血迹从室内一直拖到走廊上他躺倒的地方。
"他应该是想再从检查室跑出去,但是刚跑到这里他身上的病毒就发作了。也算他倒霉,不然以他的速度,没准真的能跑出去,"米勒道。
他装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脸上却带着笑。克里斯铁青着脸站了起来,米勒还想说点什么,克里斯拄着手杖快步走出去了,连一眼都没看他。
手术室内一片明晃晃的,仪器滴滴作响,白色生化服的研究者们围着手术台上的向一鸣。他的制服已经被脱下,赤裸的身子仰面躺着,脸上的血渍已被擦干净,胳膊胸膛上密密麻麻连着仪器。
"已经给他用了抑制痉挛的药。他的抗体应该已经被激活,但是病毒对他还是有影响,血压很低,不过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可以......"一名研究者道。
"那还等什么?"克里斯打断道。
他走到手术室外,已有工作人员安排了座椅,他执意要站着,双手拄在杖头,鸟瞰着窗外空中交错的走廊和来回奔走的工作人员们。灯光把整个洞体照得雪亮,克里斯忽然有些想念室外,想念自然的阳光。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病毒炸弹在嘀嗒作响。有片刻,他甚至想念自己的家乡,想念自己坐在码头边,利物浦海边湿冷的腥风吹在脸上,细雨润湿自己皱巴巴的衬衣。天气好时,他会去海里游泳,让自己漂浮在水面上,仰面望着淡蓝的天空,月亮的白影在傍晚时分就会浮现。他的耳中都是涛声,没有饥饿,没有孤独,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脚跛,只有自由。
不一会儿,研究者捧着不锈钢盘子出来了,盘中有一只注射器,正是用向一鸣抗体所制作的解药。克里斯坐下了,看着对方把注射器里淡蓝色的液体打进自己的胳膊。他长出了一口气,慢慢把撸起来的袖子放下去,一面扣袖扣一面听研究者说:"今天先用注射的方式,很快就可以通过风媒的作用进行大规模的接种。"
克里斯点头道:"优先提供给我们的人。"
研究者们应了,各自散去。手术室的门不时开关着,克里斯看见向一鸣仍旧仰卧在手术台上,只是周围的人比刚才少了很多。
他慢慢走到手术台前,只见向一鸣两眼紧闭,嘴半张着,全身光溜溜地如同等待解剖的猴子。
"需要保留吗?"一个研究者问。
克里斯摇摇头。他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嗒嗒声。他转头,只见向一鸣右手的手指颤抖着,指甲不时轻扣着铁床的边缘。克里斯看了看那手指又看向研究人员,研究者们也感觉有些奇怪,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然后就听见从向一鸣半张着的嘴里传出些微弱声音。
克里斯沉默了片刻,把手搭在向一鸣的床头,俯身在他枕边,才听出向一鸣喉咙里发出的是断续的歌声:"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克里斯冷眼瞧着向一鸣,听他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直到那歌声细若游丝,渐渐听不清了。
克里斯站直身子,对着研究者挥了挥食指。研究者从药瓶中抽取了些透明的液体,摸了摸向一鸣心口的位置,注射了进去。
嗒嗒声停止了。
向一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