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体检

向一鸣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地铁经过岔道猛地颠簸了一下,满车厢的脑袋兀自埋在手机屏幕里,只有向一鸣扬起了脸。

他缓缓四顾,最后把目光放在车厢顶的监控头上:他的脸在一片黑压压的头顶中格外醒目,被半球形的塑料外壳拉扯成扁长的形状。

与其说向一鸣“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不如说他“感觉”到了。

最近不管是下班回家,还是外出办事,他总觉得有双眼睛钉在自己背上,每每回首却又看不见什么。

一次醉酒晚归,向一鸣飘飘荡荡地往家走去,冷不防地绊上门前的石台阶,就这么一低头,他已瞥见巷子口有条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

“难道是上回碰见的煤老板?”向一鸣想,“那小子已经给抓进去了啊。还是皮革厂的?妈的!要是他,老子再揍他一顿。”

地铁到站了,向一鸣随着人群涌出车门,刚走了没几步,那种感觉,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向一鸣停住了脚步,人们从他身边涌过,像溪水绕过礁石。

不能回头,向一鸣知道。他缓缓走向站台一端,在小报亭前面停住了。

“来份《天城晚报》。”他说。在报亭玻璃柜台的反光中,向一鸣看见了人流中有个穿灰色运动服的男人,停在他身后三十多米的地方,正低头看着手机。

向一鸣轻轻“哼”了一声,卷起手中的报纸,继续沿着站台往出口走去。又一辆列车缓缓进站,门一开,吐出的人流便将向一鸣淹没。

这里的地铁站是世界上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作为中国经济最为发达的城市之一,天城吸引了数千万人在此谋生。人们像工蚁一般修筑了密集的水泥建筑,也打通了交错的地下网络。每一只奔波的蚂蚁都承载着一份小小的生计,努力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好过一些。

车门关闭,站台上的人群散去后,向一鸣也消失了。他挤进车厢贴在角落处,用余光向外瞥了一眼,灰衣男子被留在了站台上,正四处张望。向一鸣又轻轻“哼”了一声,跟着眼前一黑,列车已驶入隧道。

哪知没过多久,向一鸣又有了如芒刺在背的感觉——跟随他的恐怕不止一人。

向一鸣不动声色,摇晃着走到车门边,抖开报纸看了起来。轰隆声中,报纸的边缘随着震动微微发颤,向一鸣饶有兴致地看完了头版,又把报纸折过来看最后一版。

列车前进了数站,他都没有动弹。列车即将驶向第五站,铁门在他身边缓缓合拢。向一鸣两手仍旧捧着报纸,脚下却一滑,侧身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车门在他身后紧闭,向一鸣把报纸一卷,汇入了出站的人群。他个子本来不高,人一多,简直瞧不见他在哪儿。他不紧不慢地跟着人流涌动,刚要上楼梯,便从人群中拐进了墙角的卫生间。

一进厕所,向一鸣就像是忽然活了起来:他左右一探,快步走进男卫生间,边走边扒下身上的蓝色衬衣塞进包里,露出贴身的黑T恤。

小便池没人,两排隔间大多都是空着的。向一鸣直奔厕所尽头的蹲坑,那个隔间原本是残疾人专用,比其他隔间都大些,现在门上贴着“工具间”三个字。

刚没走两步,一个清洁工忽然从工具间走了出来。向一鸣顺手推开身边的隔间门,迈进去关门转身,看着清洁工的影子在门缝下经过了,才又溜出来。

哪知奔到工具间前,一拉把手,门竟然是锁着的。向一鸣又用力一拽,门板“咯啷啷”响了两声,还是打不开。此刻隔壁的蹲位传来冲水的声音,向一鸣没法子,把报纸放嘴里橫咬了,双手钩住工具间的隔板顶上,悄没声地翻了进去。

向一鸣轻轻落在地上,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直到冲水的人走远了,才打量起隔间里面的情形。

工具间原本宽敞,现在堆满了墩布水桶,只容得下一人勉强站住。向一鸣抱开好几把墩布和扫帚,只见墙上贴着一块半人高的木板。他敲了敲木板,墙壁发出“空空”的声音。

向一鸣从裤袋摸出钥匙,撬开木板一角,又伸手把整块都掀开,露出一个通道口来,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向一鸣把包斜背了,弓身钻了进去。他个子既小,人又灵活,像猿猴般在管道迷宫里穿梭。地铁在他脚下轰隆作响,头顶是上百米的地层。落满尘锈的管线不但拦不住他,连他的衣服也没弄脏,因为他压根就不会碰到任何东西。他就像一块橡皮泥般扭曲着身体,登上攀下。

过了好一阵,他顶开铁栏,两手在栏边一撑就站在了地上。身边有扇小门,向一鸣把门一推,阳光就直射进来,门外车水马龙,终于得见天日了。

向一鸣探头往外看看,找准机会拦了辆出租,跳上车就说:“师傅,您先往前开,右手边有条巷子,我告诉您怎么走。”

汽车绝尘而去,向一鸣这时才靠在车后座上,长出了一口气。

汽车在小巷子里弯弯绕绕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停在一栋大厦背后。向一鸣一面付钱一面斜眼向后看去,确定没别人跟来,才下车溜进楼去。

这座大楼足有四十多层,曾经也算是天城的地标建筑,奈何年代已久,玻璃幕墙已失去光泽,加上近些年周围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更显得它陈旧矮小。

向一鸣乘着狭窄的电梯到了23层,门一打开,迎面墙上的招牌写着:天城晚报社。

向一鸣走进报社办公室,把报纸往桌上一摔,道:“怎么把中间几段都给我删了?”

办公桌后面坐的是个小胖子,叫梁海,戴副黑框眼镜,憨憨的,一见向一鸣,连忙站起来说:“哎哟,向哥!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为了你这个稿子,我们弄到快一点钟。”

桌上的报纸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边上还留着向一鸣的牙印,头版上用黑体加粗的大字写着:记者卧底黑心糖果厂,污水横流无证照。

标题下面是张大照片,有些模糊:小山样的芝麻糖堆在露天,几个工人光脚站在糖堆上,往下卸货。

梁海展开报纸,笑道:“里面有几段写得太惊悚了,什么老鼠啊,粪便啊,描写得太好了,我昨天都要吐出来了。但是上面说了,反映问题可以,但是不要渲染事实,所以头儿说还是拿掉算了……”

向一鸣“哼”了一声,道:“不就是要渲染吗?不渲染谁看啊?老子去糖厂打了一个礼拜黑工好吗?我才是真的要吐出来了。我这个月绩效怎么算啊?!”

梁海忙道:“头儿说了,字数按照删之前算,稿费不变,不变啊。”

向一鸣这才舒坦了,一屁股坐上梁海的办公桌,抓了一把他桌上的瓜子嗑了起来。梁海凑过来,笑道:“哥今天来得挺早啊,又有什么新选题了?”

还不等向一鸣回答,经济部的高超走进门来,一见向一鸣便高声道:“大记者!大记者啊!”

跟着道:“天天上头版啊,了不得啊。你这个月上了几个头版了?”

“八个!”梁海抢着答道。

高超啧啧叹道:“那你这个月绩效不得了啊!哎,早知道我就留在社会新闻部了,现在天天写的什么小破稿子,也没几个钱。”

向一鸣道:“经济部好啊,回头找个什么公司一跳槽,当个公关总监什么的。”

高超道:“哪有这么容易,公司要的都是干业务的,我们去了都是打杂。”

向一鸣道:“那还不比在报社挣得多?嗳,你发达了把兄弟我也挖过去啊。”

说到这儿,向一鸣把高超的肩膀一拍,跟着叹道:“现在社会新闻不好做啊。”

高超连忙问:“怎么?”

向一鸣边嗑着瓜子边说:“今天又让人给跟上了。”

“哎呀!又跟上了?”高超先惊叹一声,顺势也坐上桌子嗑起瓜子来,说道,“谁啊?开煤矿那小子不是进去了吗?皮革厂的?还是今天发的这个糖厂的?”

向一鸣摇摇头,说:“不知道。”

高超道:“估计是开小煤矿的,那小子的亲戚想报仇。判了七年啊,还赔了好多钱。”

向一鸣道:“那是活该,人命关天啊,下次碰着我还曝光他。”

高超连忙点头:“是,是,是……”跟着又压低声音道,“那他之前塞给你那八千块钱……”

向一鸣“哼”了一声,道:“留着呗,不拿白不拿,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爸看病还要钱呢。”

高超赔笑道:“也对,也对。”

向一鸣又道:“应该不是那个开矿的,他要来早该来了,没道理现在才来。”

“要不就是那个皮革厂的,”高超又道,“就是做假皮子的那个,咱俩一块儿去的啊。后来一直跟到我家门口,那天要不是你在,挨打的就是我了。”

向一鸣吐了瓜子皮,恨恨道:“那臭小子,我见一次打一次,他绝对不敢再来了。”

高超叹道:“还是你厉害。你身体好啊,我就不行,没力气,我老婆总说我身体虚。”

梁海一听这句话,“嗤”地笑了出来。高超“啧”一声,骂道:“笑什么笑,坐你的夜班去!告诉你啊,天天熬夜可要影响那啥功能的啊。”

说完,作势向梁海裆部打去,梁海笑着让开了,高超顺手又从桌上抓了一把瓜子,接着道:“反正社会新闻我是干不了了,稿费再高我也干不了,只能换部门了。”

向一鸣道:“我也不想干了。没办法,报社这几年经营不好,全靠社会版撑着,我要走,头儿也不让啊。”

一想到报社收益连年下滑,曾经的铁饭碗变得岌岌可危,三个男人都埋头嗑起了瓜子,各自心事重重。

好一阵,高超才问:“那后来怎么办?他们堵上你了吗?”

向一鸣摇摇头,道:“让我在地铁厕所那儿甩掉了。”

高超道:“厕所那儿不是封起来了吗?”

向一鸣头也不抬地道:“我从隔板上翻进去了。”

高超惊道:“那隔板得有两米多高吧!啧啧啧!还是身体好啊,跑得快,力气也大。这么多年,每回都给你跑了。听说上次废料填埋场的稿子,你在山里蹲了五六天啊,没吃没喝的,怎么熬过来的?你小子可以啊!”

高超称赞了半天,然后摇头叹道:“但是总这样也不行啊,你在明,他们在暗,总有碰上的一天,要是他们人多……要不,你给刘大哥打个电话?”

“找警察干什么?”向一鸣立马道。

“煤矿的案子,他不是帮过你吗?你们不是还一起吃饭来着?”高超道,“先报个警,至少跟警察说一声,万一出点什么事……”

“不用!不用!”向一鸣打断了他,一面掸着胸前的瓜子壳,一面道,“添乱!”

高超又道:“那你出个差,或者休个假,去外地避一避吧。”

向一鸣想了想,跟着抬头四周看看,对高超说:“听说报社有个去夏威夷的差,是干什么去的?”

高超道:“那个你就别想了,已经让张曼丽去了,是去做旅游版的专题。”

向一鸣“喔”了一声就不言语了。

高超道:“人家是什么身份,你再是块好钢,比不上人家天生是金子。她爸的级别都不知道有多高,把姑娘放在咱们文化部,写写旅游啦,艺术啦,人家也不缺钱,就是找个事儿做着,有好机会就出去走走。”

向一鸣点着头,一面望着门口出神。忽然,一片倩影飘过,长发长裙,正是张曼丽。

向一鸣的眼睛像是猛地有了光亮,高声道:“曼丽!”跟着把瓜子往桌上一撒,就跑了出去。

梁海在身后抢出,喊道:“哥!卧底火葬场的稿子你什么时候给我啊?”

向一鸣头也不回地就去了,一面跑,一面掸着身上的瓜子皮,又伸手把嘴脸也抹了抹,还用舌头剔了剔牙。

张曼丽听见向一鸣叫她了,却没有停下,向一鸣跑到走廊尽头才截住她,笑嘻嘻地说:“曼丽,听说你要去夏威夷啦,好地方啊。”

张曼丽一撇嘴,道:“好什么好,坐飞机累死了,我上半年刚去过,又要去!”她微微嘟起了嘴,长长的睫毛呼扇着,脸颊格外地白,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向一鸣看着她翘起的嘴唇,心跳微微加快了些,笑道:“你去过啊,好玩吗?你有照片吗?”

张曼丽道:“还行吧,风景挺漂亮的。”她一面说,一面掏出手机,细长雪白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好一会儿,才找出夏威夷的照片:湛蓝的一片,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连着翻了好几张都是浪涌白花,晴空如洗。

向一鸣一边看照片,一边靠着张曼丽越来越近,两个头几乎要碰到了一起,张曼丽满不在乎地滑着照片,一面说:“这个是他们的北岸海滩,这个是毛伊岛,这个是钻石头火山公园……”

照片上的群山,狮子样匍匐在海边。山上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

向一鸣一面“嗯嗯”地答应着,一面感受着从张曼丽脸边飘来的淡淡的香水味,和两人肩膀碰触处的微温。

张曼丽手指一点,打开了一段视频:大片的海水正涌向沙滩,蓝中泛紫,在夕阳下闪烁着亮光。

向一鸣道:“这儿灯太亮了,看不清啊。”说罢,他忽然伸手捉住张曼丽拿着手机的手腕,另一手笼在屏幕上,又把脸凑得更近了,好像要看得更清楚一样。

张曼丽知道他故意使坏,想跟自己亲近亲近,立马用另一个手打了他一下,脸上却带着笑。

向一鸣也笑着,捉着她的手不放,两个人挤在墙边,几乎要笑出声来。

海潮的声音不断从手机中传来,张曼丽出现在视频中:她穿着横条纹的比基尼,在沙滩上跑着躲避涌上来的海水,乳房像小鸽子一样跳动着。

向一鸣盯着那乳房出了神,视频里的女孩跳着笑着,不住对着镜头挥手,夕阳把她的腰身勾勒出一道金边来。

张曼丽看他出神的样子,不禁有些得意,等视频放完了便问道:“好看吗?”

向一鸣眼睛转了转,又恢复了平时的狡黠模样,笑道:“好看啊!但是不如我的好看。”

张曼丽奇道:“你的什么?”

向一鸣举起左手的食指,说道:“我的这个!”只见他的食指末端竟然忽然向手背弯曲了九十度,整个手指变成了“7”的形状。

张曼丽“哎呀”一声,甩脱了向一鸣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嗔道:“恶心死了,又给我看这个,畸形!恶心死了!”说罢,又打了向一鸣几下,又羞又急,脸都红了。

向一鸣食指最末的关节天生可以反方向弯曲,从小没少被同学嘲笑,所以从不示人,长大后周围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也不在意。

为了追求张曼丽,他什么宝都耍过了,偶然发现自己天赋异禀,竟然招得张曼丽连连称奇,就没事显摆一下,惹姑娘注意罢了。

果然,此时张曼丽被他惹得薄嗔轻怒,脸上却带着另一番娇羞,向一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顺手扶住她肩膀,在她耳边说:“你不是想出去玩儿吗?周末我带你骑车去。”

张曼丽肩膀一矮,摇脱他手,道:“骑什么车?晒死了!我才不去呢。”

向一鸣嘿嘿一笑,又道:“那就出去吃个饭?你不是想吃辣吗?对面新开了一家火锅店。走吧,我请客。”

张曼丽道:“不去不去。吃完衣服上全是味儿。”

话虽如此,她看着向一鸣失望的神情,又忍不住道:“我去不了啊,真的,一会儿报社要体检,还要抽血呢。”

向一鸣这会儿是真的脸色变了,道:“抽血?我怎么不知道?”

张曼丽说:“就刚才通知的,说是医院的人已经来了,在报社的都要去,要登记的。”

向一鸣最讨厌打针抽血,看见针头就发憷,小时候的体检没有哪一次不是挣扎得惊天动地,长大后更是能逃就逃。天城搞过几次身体大普查,每次都让向一鸣逃过了,有一回他居然花钱找人替他挨了一针。

这时候陡然听见要抽血,打架都不怕的向一鸣竟然流起冷汗来了。

张曼丽看见他眼神呆呆,脸色发白,伸手拉了他一下,问道:“怎么了?”

向一鸣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干笑道:“啊,那个我有点事……先去一下……”说罢就掉头往回走。

张曼丽忙道:“体检往这边走啊,在楼上会议室。”

向一鸣“嗯啊”两声,脚步不停地走开了。

“抽血,抽你妈的血。”向一鸣暗暗骂道,一面走到电梯边,按亮了下楼的箭头。

电梯还没走两层,背后忽然传来个声音:“先生,体检在楼上,您往那边楼梯走就行。”

向一鸣吓了一跳,转身只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戴着口罩,好像是来服务体检的医务人员,正微笑着看着自己,说道:“您要坐电梯也行,就在上面一层。”

向一鸣道:“啊,不用了,我走楼梯吧,走楼梯。”

“好的,没问题。”那年轻人一面说,一面让开身后的走廊,还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时,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向一鸣眼睁睁看着电梯门打开,又合上,暗叹了口气,往楼梯走去。

向一鸣走着走着,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年轻人仍旧在电梯门口站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向一鸣没法子只能继续往前走。

拐进楼梯间,向一鸣想也不想,便往楼下跑去。二十多层,下到底楼要好一阵子,何况楼梯又黑又窄,还飘着一股霉味,向一鸣顾不上了,再怎么也比扎针强。

哪知道他刚下了两步,楼梯灯亮起,楼梯角上竟又站着个白制服白口罩的年轻人。

向一鸣一呆,只见那年轻人也客气地着说:“先生,体检在楼上,已经开始了。”他一面说着,一面一步步走上台阶,向一鸣只能又一步步退了上去。

这次,医务人员一直把他送到楼上,会议室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向一鸣走着走着,忽然拐进厕所,故作不经心地道:“我上个厕所就去啊。”

他一关厕所门,立刻跑到窗边。二十多层,不行。

他在厕所里转了转,只好坐在马桶上,心想等那人走了我再出去。

他这一坐就是二十多分钟,哪知一出门,魂差点没吓掉了。那白衣人还站在厕所门外,好像姿势都没变,仍旧带着笑容说道:“先生,我带您过去吧。”

向一鸣不知所措,“嗯啊”了两声。那白衣人笑道:“快要结束了,就差您了,您不过去,我们也没有办法下班。”

向一鸣彻底没辙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白衣人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还有十几个同事排队等着抽血,之后又陆续来了一些。向一鸣排在队伍里,听着针管器皿碰撞的声音,闻着消毒酒精的味道,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探出头看看,只见年轻的小护士麻利地抹药扎针,又麻利地把暗红色的血液一支一支地码在透明塑料盒里。向一鸣恨不能夺门而出,无奈门口有医务人员守着,会议室里还站着好几个,想要逃走,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终于轮到向一鸣时,小护士站了起来,换了个年纪较大的护士坐在了桌后。

“老护士好啊,老护士经验多。”向一鸣想着,但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发虚。同事们都看着,不能太丢脸。他深吸一口气坐下了,左脚别在椅子下面,不停地摇着。

老护士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袖,绑上橡皮带,问道:“你就是向一鸣吗?”

“啊?”向一鸣有点没反应过来,跟着赶紧道,“啊,啊,是我是我。”说完还干笑了两声。

老护士一手轻轻握着她的手臂,一手拿着棉签,却不着急消毒,又道:“没事,别紧张。”向一鸣已经在深呼吸准备挨针了,什么都没说。

那老护士又道:“要是紧张,就拿另一个手,掐着腿。”

向一鸣这才抬头,发现老护士正用温柔的眼光看着自己,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了两个眼睛,眼角已有了些许皱纹,眼睛却因为微笑而散发着亲切的光芒,只听她说道:“掐着腿,分散下注意力,就不痛了。”

向一鸣忽然被她的亲切感动了,心中竟然有温暖的感觉,自然而然地把另一只手放在了大腿上。便在这时,他手臂上一凉,针头已扎入肉中,向一鸣看着红色的液体流进试管,几乎要叫了出来,什么掐不掐的,早顾不上了。

还好老护士的手脚极其麻利,一眨眼工夫,就松了绑,拔了针,笑呵呵地说:“怎么样,是不是掐着就不痛了?”

向一鸣根本就没掐上,此刻压着手臂的痛处,兀自惊魂未定,只好干笑两声便逃开了。

他从会议室出来就奔向电梯,连办公室都不想去了,直接下到一楼,要回家去。

向一鸣刚打车离开,大楼门口就转出个人来,正是刚才给他抽血的老护士。此刻她摘去了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张温润的脸来,满头黑发中已有了不少银丝。

刚才在电梯处拦住向一鸣的年轻人迎了上来,此刻他的白大褂已脱去,露出黑色的制服,衣领上不起眼处,缝着三个小小的字母:R.A.M。

“杜老师?”那年轻人唤道。

老护士点点头,吩咐道:“只要来的人都抽完,抽完的血样不用留着,处理了就是。你们先把这个送回去。”

跟着她摸出小小的一支试管,正是向一鸣的血样,试管上还写着他名字的拼音:Yiming,Xiang。试管里的血液呈现着健康的深红色,被老护士握得紧了,仿佛还带着一些微温。

黑制服的年轻人呈上一个不锈钢小盒,老护士小心地把试管嵌进盒里,关严盒盖。盒盖上也用同样的字体浮雕着三个字母:R.A.M。

老护士用拇指抚着这三个字母,一面抬头往向一鸣离开的方向望去,心中感叹:“全世界的存亡都在他身上了。”